無罪釋放的囚徒的朋友們分了手,他們有一種感覺:他還不會當晚就放出來但這印象只是他自己造成的。通道里的光几乎全熄滅了。鐵門在砰砰地、嘎嘎地關閉。人們正在離開這可怕的地方。對絞刑架、枷號示眾、鞭刑柱、烙鐵的興趣要到第二天早上才會吸引人們在這兒重新出現。露西·曼內特走在她父親和達爾內先生之間,踏進了露天裡。他們僱了一部出租馬車,父女倆便坐著車走了。
斯特萊佛先生早在走道里就已跟他們分了手,擠回了衣帽間。另外有一個人,從來沒有跟這群人會合,也沒有跟他們中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卻一直靠在一堵為最深沉的黑暗籠罩着的牆壁上,等到別人都離開之後才慢慢走出陰影,站在一邊望着,直到馬車走掉。現在他向羅瑞先生和達爾內先生站着的街道走去。
「那麼,羅瑞先生!辦理業務的人可以向達爾內先生說說話了麼?」
對卡爾頓先生在白天的程序中所扮演的角色至今還沒有人表示過感謝,也還沒有人知道。他已經脫下了律師長袍,可他那模樣並無任何改善。
「你若是知道辦理業務的人心裡有些什麼矛盾,你會覺得很有意思的。有兩種力量在鬥爭,一種是善良天性的衝動,一種是業務工作的面子。」
羅瑞先生臉紅了,熱情地說,「你以前也說過這話,先生。我們辦理業務的人是為公司服務的,作不了自己的主。我們不能不多想公司,少想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卡爾頓先生信口說著,「不要生氣,羅瑞先生。你跟別人一樣善良,這我毫不懷疑,甚至還敢說你比別人更善良。」
「實際上,先生,」羅瑞先生沒有理他,只顧說下去,「我的確不知道你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我比你年齡大了許多,冒昧說一句,我的確不知道這事會變成你的業務。」
「業務!上帝保佑你,我沒有業務!」卡爾頓先生說。
「真遺憾你沒有業務,先生。」
「我也認為遺憾。」
「若是你有了業務,」羅瑞先生不肯放鬆,「你也許會好好幹的。」
「願主喜愛你,不!我不會好好幹的,」卡爾頓先生說。
「好吧,先生:」羅瑞先生叫了起來,對方的滿不在乎使他很生氣,「業務是很好的東西,很體面的東西。而且,如果業務給人帶來了制約和不便,迫使人沉默的話,達爾內先生是個慷慨大方的紳士,他知道該怎麼大方地處理的。達爾內先生,晚安。上帝保佑你,先生!我希望你今天興旺與幸福轎子!」
羅瑞先生也許有點生自己的氣,也有點生那律師的氣。他匆匆上了轎,回台爾森銀行去了。卡爾頓散髮着啤酒氣,看來已有幾分醉意。他哈哈大笑,轉身對達爾內說:
「把你跟我拋擲到一起的是一種奇特的機緣。今天晚上你單獨和一個相貌酷似你的人一起站在街頭的石板上,一定很覺得異樣吧?」
「我簡直還沒覺得回到人世呢,」查爾斯·達爾內回答。
「這我並不感到奇怪;你在黃泉路上已經走了很遠呢。連說話也沒了力氣。」
「我倒開始感到真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那你幹嗎不吃飯去?那些傻瓜們在研究你應該屬於哪個世界時,我已經吃過飯了。讓我引你到最近的一家酒店去美美地吃一頓吧!」
他輓起他的胳膊帶他通過路蓋希爾,來到艦隊街,穿過了一段有街棚的路面進入了一家小酒店。他們被引進一間小屋。查爾斯·達爾內在這裡吃了一頓簡單卻味美的晚飯,喝了些甘醇的酒,體力開始恢復。而卡爾頓則帶著滿臉頗不客氣的神情坐在桌子對面,面前擺了自己的一瓶啤酒。
「你現在覺得回到了這個擾攘的人世了麼,達爾內先生?」
「我的時間感和地區感都混亂得可怕。不過,我已經恢復了許多,能感到混亂了。」
「你一定感到非常稱心如意吧!」
他尖刻地說,又斟滿了一杯酒。那杯子挺大。
「對我來說,能叫我最稱心如意的便是忘掉我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對我毫無好處除了這樣的美酒之外。同樣,我對它也毫無好處。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倆是不大相似的。實際上我開始感到我們在任何方面都不大相像。」
一天的情緒折磨已把查爾斯·達爾內弄得精神恍惚。他感到跟這位行動粗魯、面貌酷似自己的人在一起像在做夢,因此不知道回答什麼好,最後只好索性一言不發。
「你既然吃完了飯,」卡爾頓立即說道,「你為什麼不為健康乾杯呢,達爾內先生?為什麼不祝一祝酒呢?」
「為誰的健康乾杯?為誰祝酒?」
「怎麼啦,那人不就在你的舌尖上麼?應該在的,必然是在的,我發誓它一定在。」
「那就是曼內特小姐了!」
「曼內特小姐!」
卡爾頓正面望着夥伴祝酒,卻把自己的酒杯扔到身後的牆上,摔得粉碎,然後按鈴叫來了另一個杯子。
「你在黑暗裡送進馬車的可是個漂亮小姐呢,達爾內先生!」他往新杯裡斟着酒,說。
回答是淡淡的皺眉和一聲簡短的「是的」。
「有這樣美麗的小姐同情,有她為你哭泣是很幸運的呢!你感覺怎麼樣?能得到這樣的同情與憐憫,即使受到生死審判也是值得的吧,達爾內先生?」
達爾內仍舊默然。
「我把你的消息帶給她時她非常高興。她雖然沒有表示,我卻這樣估計。」
這一句暗示及時提醒了達爾內:這個討厭的夥伴那天曾主動幫助他渡過了難關。他立即轉向了這個話頭,並對他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