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決不能說,這我還不明白?但是彼列茲汪安慰不了他。」斯穆羅夫歎了一口氣。「你知道,他的父親,那個『樹皮擦子』上尉,對我們說今天他要送一隻小狗給他,真正的獒犬,黑鼻子;他以為這可以使伊留莎心裏痛快些,其實不見得吧?」
「他本人怎樣?伊留莎本人怎樣?」
「很糟糕,很糟糕!我想,他得的是癆病。他的神志很清楚,只是老喘氣,喘得很不好。有一次他要人家給他穿上靴子,帶他走一走,剛走了一步,就栽倒了。他說:『唉,爸爸,我對你說過的,我這雙靴子原來就太壞。以前我穿著就不合適。』他以為他是因為那雙靴子才栽倒的,其實只是因為身子軟弱。他一星期也活不下去了。赫爾岑斯圖勃常去看病。現在他們又富了,他們有許多錢。」
「全是些騙子。」
「誰是騙子?」
「就是那些醫生,所有那些瞧病的江湖騙子,我說的是一切醫生,特別是這個醫生。我反對醫學。那全是一套毫無用處的東西。讓我自己去看看再說。可是你們為什麼幹出這種多愁善感的舉動來?你們大概是全班的人都去了吧?」
「不是全班,每次只有十個人去,每天總是這樣。這沒有什麼。」
「在這件事上使我最奇怪的是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的舉動:他的哥哥明後天就要為了犯那麼大的罪受審判了,他反倒有時間同小孩們一起幹起這種多愁善感的事情來!」
「這根本說不上什麼多愁善感。你自己現在不也要去和伊留莎講和麼?」
「講和?可笑的說法。而且我也不許任何人來分析我的行為。」
「可是伊留莎看見你會多麼高興啊!他聯想都想不到你會去的。你為什麼,為什麼那麼長時間一直不願意去呢?」斯穆羅夫突然熱烈地大聲說。
「親愛的孩子,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我是自動去的,因為我自己要去,而你們大家都是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拉去的,這就大不相同了。而且你怎麼料得定,也許我根本不是去講和的呢?真是糊塗的說法。」
「並不見得是卡拉馬佐夫,並不是他。完全是我們自己要去,自然最初是同卡拉馬佐夫一塊兒去的,而且一點也沒有什麼,一點也沒有弄出什麼蠢事來。起初一個人去,後來另一個也去了。他父親十分歡迎我們。你知道,如果伊留莎一死,他簡直要發瘋。他看出伊留莎會死的。他看見我們同伊留莎講和,高興極了。伊留莎時常問起你,卻沒多說什麼話。問一下,就不再說了。他父親會發瘋或者上吊的。他以前就曾瘋瘋癲癲過。你知道,他是一個正派人,當時是鬧了點誤會。這全是那個打他的殺父兇手的錯處。」
「不過卡拉馬佐夫我始終覺得是一個謎。我早就可以和他認識了,但是在有些事情上,我喜歡保持點傲氣。而且我對他有一種看法,還需要瞭解瞭解,弄弄清楚。」
柯裏亞神氣活現地沈默不響了,斯穆羅夫也不作聲。斯穆羅夫顯然很崇拜柯裏亞·克拉索特金,和他處於平等的地位是連想也不敢想的。現在他感到極大的興趣,因為柯裏亞說他是「自動去的」,既然這樣,那麼柯裏亞現在,而且偏偏是今天忽然要去,那一定有什麼啞謎在裏面。他們在市場上走著。這時候那裏停著許多外來的大車,還有許多趕來賣的家禽。一些城裏的女人在棚裏出賣麵包圈、棉線等物。在我們的小城裏,這種星期天的市場大家淳樸地管它叫集市。這種集市每年有很多次。彼列茲汪心情十分愉快地跑著,不斷地東嗅嗅西聞聞。它和別的狗相遇時,總是特別高興按照狗的規矩,渾身上下互相聞個夠。
「我喜歡觀察現實世界,斯穆羅夫,」柯裏亞忽然說,「你注意到沒有,狗相遇以後,總要互相聞來聞去!在這件事上它們之間一定有一種共同的自然法則。」
「是的,一種很可笑的法則。」
「並不可笑,你這話說得不對。不管人抱著他們的偏見怎麼看法,自然界裏是沒有一點可笑的地方的。假如狗會議論和批評,那它們一定會覺得在它們的主子——人類相互的社會關係裏有同樣多的它們認為可笑的東西,——也許更多得多都很難說;我要引用這話,是因為我深信我們的蠢事要多得多。這是拉基金的見解,一個很有意思的見解。我是社會主義者,斯穆羅夫。」
「可社會主義者是什麼?」斯穆羅夫問道。
「那就是要大家平等,財產公有,沒有婚姻,宗教和一切法律都隨大家的便,此外還有別的許多主張。你還沒有長大到能夠明白這些,你還早。可是好冷呀。」
「是的,零下十二度。剛才我父親看過寒暑表。」
「你注意到沒有,斯穆羅夫,在深冬季節,雖然到零下十五度,甚至十八度,好象也並不很冷,並不比現在初冬的時候,就象現在這樣,突然來了霜凍,只有零下十二度,雪還很少的時候那麼冷。這就是說人們還沒有習慣。人們在一切事情上都憑習慣,甚至在國家大事和政治方面也都這樣。習慣是主要的動力。可是這農民的樣子真可笑。」
柯裏亞指著一個身材高大,面貌善良,穿著皮襖的農民,正在大車旁邊冷得不住拍打戴著無指手套的手。淺褐色的長須凍得掛上了一層白霜。
「莊稼佬的鬍子結冰了!」柯裏亞經過他身旁的時候,故意尋事似的大聲嚷著。
「鬍子結冰的人多著哩。」農民不慌不忙教訓他似的回答。
「你別惹他。」斯穆羅夫說。
「不要緊,他不會生氣,他是好人。再見吧,馬特維。」
「再見。」
「你難道真是馬特維麼?」
「馬特維。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是隨便猜的。」
「你瞧你。你是學生吧?」
「學生。」
「老師打你麼?」
「並不怎樣,有時也免不了。」
「痛不痛?」
「那還用說。」
「唉,這生活呀!」農民真誠地歎了一口氣說。
「再見吧,馬特維。」
「再見吧。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夥子,跟你說吧。」兩個少年向前走去。
「這是個很好的農民,」柯裏亞對斯穆羅夫說,「我愛同鄉下人說話,總喜歡對他們抱著公平的態度。」
「為什麼你對他撒謊,說我們這裏有挨打的事?」斯穆羅夫問。
「該使他安心呀!」
「這怎麼會使他安心呢?」
「跟你說,斯穆羅夫,我最不喜歡人家不能一下就明白,老是刨根究底地問。有的人是簡直沒法給他們講清楚的。在鄉下人的頭腦裏,學生總是挨打而且應該挨打的。不挨打,那還算什麼學生?我要是突然對他說我們並不挨打,他聽了就會不痛快的。不過你不會懂得這些事。同鄉下人應該會說話。」
「不過請你不要惹火他們,要不然又要出亂子,象上次那只鵝的事情。」
「你怕什麼?」
「你不要笑,柯裏亞,我真害怕。我父親很生氣。他嚴禁我和你一塊兒出門。」
「你不要擔心,這一次不會出什麼事情的。你好呀,娜塔莎。」他對棚子裏的一個女商販招呼說。
「我怎麼成了娜塔莎,我叫瑪麗亞。」女商販嚷著回答。這是個年紀還不算老的女人。
「你是瑪麗亞,那也好,再見吧。」
「哎喲,你這小調皮!腦袋離地還不高哩,就要來這手!」
「我沒工夫,我沒工夫跟你一塊聊,下個星期再聽你說吧。」柯裏亞揮著手,好象不是他去糾纏她,倒是她跟他糾纏似的。
「下個星期我有什麼跟你說的?是你自己找上來,又不是我,你這淘氣鬼,」瑪麗亞大叫大嚷著,「應該揍你一頓才是哩,是的,你是個有名的搗亂鬼!」
在瑪麗亞旁邊攤子上做生意的許多女販中間傳出了一陣笑聲,忽然從鋪子門前的拱廊下冷不防地跳出一個怒氣衝衝的人來,有點象譜子裏的夥計,但不是城裏的商人,而是外來的。他穿著長襟的藍外褂,戴著鴨舌帽,年紀還輕,一頭深褐色的捲髮,一張蒼白而有麻點的長臉。他帶著一種傻裏傻氣的激動神氣,立刻舉拳威嚇起柯裏亞來。
「我知道你的,」他怒衝衝地喊道,「我知道你的!」
柯裏亞定睛望了他一會。他怎麼也記不起來什麼時候同這人發生過衝突了。不過他在街上跟人衝突的事還少麼,當然不能全都記得。
「你知道麼?」他譏笑地問他。
「我知道你的!我知道你的!」小市民象傻子似的反復說。
「那就更好。我沒有工夫,再見吧!」
「你搗什麼亂?」小市民嚷道。「你是不是又來搗亂了?我知道你的!是不是又來搗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