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搗亂,老兄,也不關你的事。」柯裏亞站住了說,繼續打量他。
「怎麼不是我的事?」
「自然不是你的事。」
「那麼是誰的事?誰的事?究竟是誰的事?」
「眼前,老兄,這是特裏豐·尼基季奇的事,不是你的事。」
「哪一個特裏豐·尼基季奇呀?」那漢子盯著柯裏亞,雖然還是那樣暴躁,卻露出傻子似的驚訝的神情。柯裏亞傲慢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到升天教堂去過沒有?」他忽然用堅決嚴厲的口氣問他。
「到哪個升天教堂?為什麼?不,沒去過。」那漢子有點弄楞了。
「薩巴涅耶夫你認識麼?」柯裏亞繼續用更加堅決嚴厲的口氣問。
「你說哪個薩巴涅耶夫?我,我不認識。」
「哦,既然這樣,那就去你的吧!」柯裏亞突然不客氣地說,猛然向右一轉身,快步地管自己往前走去,似乎再也不屑和那個連薩巴涅耶夫都不認識的蠢材說話。
「喂,你站住!什麼薩巴涅耶夫?」漢子清醒過來,又變得火氣十足地。「他說的是什麼?」他突然轉向女商販們說,傻呵呵地望著她們。
女商販哈哈大笑起來了。
「真是個古怪孩子。」有一個女人說。
「他說的是什麼,什麼薩巴涅耶夫?」漢子還是氣衝衝揮著右手反復地問。
「這想來是說在庫茲米喬夫那裏幹活的那個薩巴涅耶夫,想來大概就是說他。」一個女人突然猜想到。
漢子迷惑不解地瞪著她。
「庫茲米喬夫那裏麼?」另一個女人重複了一句。「他怎麼叫特裏豐?他叫庫茲馬,不叫特裏豐。那個小夥子說的是特裏豐·尼基季奇,看來,並不是說他。」
「他不叫特裏豐,他不是姓薩巴涅耶夫,他是姓齊若夫。」第三個女人忽然介面說,她原來一直一聲不響,一本正經地在聽他們說話。「他的名字叫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齊若夫。」
「他是姓齊若夫。」第四個女人堅決地證明說。
弄得莫名其妙的漢子一會兒瞧瞧這個女人,一會兒瞧瞧那個女人。
「可他為什麼這樣問,他問這話幹麼,請問諸位好心人!」他幾乎絕望地喊著。「『薩巴涅耶夫你認識麼?』鬼知道薩巴涅耶夫是個什麼人!」
「你這缺心眼的,對你說不是薩巴涅耶夫,是齊若夫,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齊若夫。」一個女販向他大聲呵叱道。
「什麼齊若夫?什麼人?你既然知道他,你快說。」
「高高個子,流鼻涕的,夏天常坐在市場上。」
「可你那齊若夫跟我有什麼關係,好人們?」
「我怎麼知道齊若夫跟你有什麼關係。」
「誰知道他跟你有什麼關係,」另一個女人介面說,「既然你這麼瞎嚷嚷,你自己總該知道你想要拿他幹嗎。他是對你說的,不是對我們說,你這傻瓜。你真的不知道麼?」
「誰啊?」
「齊若夫。」
「讓鬼把齊若夫和你都抓去吧!我要揍他一頓!他耍笑我!」
「你想揍齊若夫麼?也許他會來揍你哩!你是一個傻子,告訴你吧!」
「不是齊若夫,不是齊若夫,你這沒安好心的壞女人,我要揍那個小孩!把他抓來,把他抓來,他耍笑我哩!」
女人們哈哈大笑起來。但是柯裏亞已經臉上帶著勝利的神情走得很遠了。斯穆羅夫在他身旁走著,不住回頭瞧著遠處這群正在吵吵嚷嚷的人。他也覺得很快樂,雖然心裏還在擔心,不要跟著柯裏亞鬧出亂子來。
「你問他哪一個薩巴涅耶夫?」他問柯裏亞,其實他已經猜得出他會回答什麼。
「我哪裡知道是哪一個?現在他們會在一塊吵嚷到晚上了。我喜歡把社會上各個階層裏的傻子們撩得吵嚷起來。這裏還站著一個傻瓜,就是這個莊稼佬。你要知道,人家說:『再沒有比愚蠢的法國人更蠢的了』,但是俄國人的臉上也常常露出蠢相來。瞧這個莊稼佬臉上不也充分顯露出他是一個傻子麼?」
「放過他吧,柯裏亞,我們走我們的得了。」
「我怎麼也不願意放過去,我現在就幹。喂,你好呀,鄉下人。」
一個身強力壯的農民正慢吞吞地走過來,生著一張樸實的圓臉,鬍鬚斑白,大概已經喝了點酒。他抬起頭來,看了小夥子一眼。
「你好,你不是開玩笑吧!」他不慌不忙地回答。
「要是開玩笑又怎麼樣呢?」柯裏亞笑了起來。
「要是開玩笑那就開吧,上帝保佑你。不要緊,這是可以的。開開玩笑總是有的。」
「對不起,老兄,我確實是在開玩笑。」
「上帝會饒恕你的。」
「你自己饒恕麼?」
「我完全饒恕。你走吧。」
「你瞧,你呀,你大概是個聰明的鄉下人。」
「比你聰明些。」農民出乎意料之外地,還是一本正經地回答。
「不見得吧。」柯裏亞有點愕然了。
「我說得很對。」
「也許是這樣。」
「是的,老弟。」
「再見吧,鄉下人。」
「再見吧。」
「鄉下人也有各種各樣的,」柯裏亞沈默了一會以後,對斯穆羅夫說,「我哪裡知道會碰上聰明人。我總是高興承認鄉下人的聰明的。」
遠處教堂的鍾打了十一點半。男孩們加緊了腳步。到斯涅吉遼夫上尉家剩下的很長一截路他們走得很快,差不多話也不說。來到離那所房子有二十步遠時,柯裏亞站住了,吩咐斯穆羅夫先進去,叫卡拉馬佐夫出來。
「應該先嗅一下。」他對斯穆羅夫說。
「為什麼叫他出來,」斯穆羅夫不以為然地說,「你就這樣進去,他們會非常非常歡迎你的。幹嗎要在冰天雪地裏認識新朋友呢?」
「我為什麼要叫他到達外面雪地裏來我自然知道。」柯裏亞用專制的口氣斷然地說(他最喜歡這樣對付這些「小孩們」),斯穆羅夫便連忙跑去執行命令。
第四節 茹奇卡
柯裏亞臉上一本正經,斜靠在圍牆上面,等候阿遼沙出來。是的,他早就想同他相見了。他聽那些男孩子說過不少關於他的話,但直到現在為止,在人家向他講起他的時候,他總是表面顯出一副冷淡輕視的神色,甚至在聽完別人所講的那些事情後,還對阿遼沙「批評」一番。但是心底裏他卻非常非常想和他結識,因為在他所聽到的關於阿遼沙的一切情況裏,都有某種令人產生好感的吸引人的東西。因此,現在的時刻是極為重要的:首先應該不丟面子,顯示出有獨立性;「要不然他覺得我只有十三歲,會把我和這些小孩一樣看待的。他跟這些孩子在一塊混有什麼意思?等我和他熟悉以後我要問他。可是氣人的是我的個子這麼矮。圖濟科夫比我歲數小,但是高半個腦袋。不過我的臉是聰明的;我不漂亮,我知道我的臉難看,但是聰明。另外,也應該不過分真情流露,假如一下子就和他擁抱起來,他要以為……假使被他看不起,那是多丟人!……」
柯裏亞的心裏很慌亂,努力作出瀟灑獨立的姿態。特別使他煩惱的是他的矮小的身材,——與其說是他那「難看」的臉,不如說是他的身材。他在家裏牆角落上,從去年起就用鉛筆畫好了一道表示他的身高的線,從此以後,每隔兩個月就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比量一下,看長了多少。但是實在令人悲歎!他長得太慢,有時簡直使他感到絕望。至於臉,其實並不太「難看」,相反地,還相當招人喜歡,白淨,秀氣,有點雀斑。不大而極機靈的灰眼珠勇敢地看人,時常顯得很富於情感。顴骨寬寬的,小嘴的嘴唇不很厚,卻很紅,鼻子很小,明顯是翹起的:「我是翹鼻子,完全是個翹鼻子!」柯裏亞照鏡子時總是這樣嘟嘟囔囔,帶著懊惱的心情離開鏡子。「臉也不見得聰明吧?」他有時甚至對於這層也疑惑起來。但是不要以為對於面貌和身材的關心會佔據他整個心靈。相反地,他在照鏡子的時候無論怎樣心裏發狠難熬, 但卻很快就會忘記, 甚至很長時間都不再記得,他對自己的事業下斷語說:「要把自己完全獻給理想和實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