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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你聽我說,」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開始對米卡說了起來,他的整個激動的臉上流露出對這位不幸者的熱情的、幾乎近於慈父般的同情。「我親自把你的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送了下去,交給老闆的女兒們,現在那個小老頭兒馬克西莫夫也寸步不離地和她在一起。我已經把她勸說好了,你聽見麼,勸說好了,使她安靜了下來,讓她明白,你需要給自己辯護,所以她不應該來干擾,引起你煩惱,否則你心裏一亂,也許會做出對自己不相宜的供詞,你明白麼?總而言之,我一說,她就明白了。她是聰明人,老弟,是個好人,她還想來吻我這老頭子的手,替你求情哩。她自己叫我來對你說,叫你不要掛念,現在親愛的,現在你也應該安靜一下,讓我能夠跑去對她說,你已經安靜下來,也不再替她擔心了。所以你應該安靜,明白麼?我方纔對不起她。她有著基督徒的靈魂,是的,諸位,她有溫順的靈魂,她是清白無邪的。現在怎麼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你能安靜地坐著麼?」
這好人雖說了許多不相干的話,但是格魯申卡的悲痛,一個人的悲痛,確實深深印入了他善良的心裏,他的眼眶裏甚至都含著淚水。米卡跳了起來,跑到他面前。
「對不起,諸位,允許我,哦,允許我說一下!」他大聲說,「您真有天使一般的,天使一般的靈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我替她向您道謝。我會安靜下來,我會的,我會快樂的。您既然這樣的好心,就請您轉告她,我很快樂,很快樂,甚至快樂得馬上會笑起來,因為知道有象您這樣的護身天使在她的身邊。我立刻了結一下,一抽出身子,馬上去找她:讓她等著,她會見得著我的!諸位,」他突然對檢察官和預審推事說,「現在我要完全向你們開誠佈公,把全部真情都講出來,我們一下子就會了結這件事,高高興興地了結它,——到末了我們都會笑起來的,不是麼?不過,諸位,這個女人實在是我心中的女王!哦,請你們允許我這樣說,這也是我對你們說的真心話。……我看得出,我現在是在跟一些極正直的人打交道,我告訴你們:她是我的光明,她是我心頭的瑰寶,這是你們簡直都難以想像的!你們都聽見她喊:『哪怕是判死刑也要同你在一塊兒!』可是,我這個乞丐,窮光蛋,我給了她什麼?為什麼她這樣愛我?我這個愚蠢的、可恥的東西,丟盡了臉面,配受到她這樣的愛,甚至都情願和我一塊兒流放去麼?她剛才為了我,竟對你們下跪,她是那樣驕傲,那樣清白的呀!我怎麼能不愛她,不哭喊,不撲到她面前,象剛才那樣呢?哦,諸位,請你們原諒!但是現在,現在我得到安慰了!」
他說著倒在椅子上,兩手摀住臉,痛哭起來。但這是幸福的淚。他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這使老警察局長很滿意,兩位司法官似乎也這樣,他們感到現在審訊會進入一個新階段了。米卡目送著警察局長走出去以後,簡直顯得心情十分愉快。
「好吧,諸位,現在我一切都聽候吩咐。而且……要是不去扯那些瑣碎事的話,我們這會兒本來都已經談妥了。我又扯起瑣碎事來了。諸位,我聽候你們吩咐,但是老實說,必須要有相互間的信賴——你們對我、我對你們的信賴才行,——要不然我們會永遠談不清的。我這話是為你們著想才說的。現在我們談正事,諸位,我們談正事。主要是請你們不要那麼刨根問底探究我的內心,不要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折磨它,只問正事和實情,我馬上就可以讓你們滿意。那些瑣碎事就拋到一邊去吧!」
米卡這樣嚷著。審訊重又開始了。
第四節 第二次磨難
「您不知道,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這麼樂意答復問題,使我們也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摘下了眼鏡,興致勃勃地開口說,在他那鼓出的,雖大而十分近視的淺灰色眼睛裏露出明顯的愉快神色。「您剛才說我們應該相互信賴,這話很對,在這樣嚴重的案件上,要是受嫌疑的人真正願意、希望、而且能夠為自己辯白,那麼我們中間如果沒有互相信賴,有時簡直是不行的。從我們來說,我們將盡其所能努力去做,就是現在您也可以看出我們是在怎樣處理這件案子的。……您同意我的話嗎,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他忽然對檢察官說。
「毫無疑問。」檢察官同意說,雖然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熱情相比,顯得有點冷淡。
有一點我要在這裏交代清楚:新到此地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從接事之日起就對我們這位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十分敬重,而且差不多和他完全情投意合。幾乎唯有他絕對相信我們這位「職務上受委屈」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具有不尋常的心理學方面和辯論方面的天才,而且也十分相信他受了委屈。他在彼得堡時就聽人說起過他。在另一方面,年輕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是全世界唯一為我們「受委屈」的檢察官所衷心喜愛的人。他們倆在到此地來的途中就已經大致交換過意見,約定好關於辦案的步驟,現在兩人坐在桌旁,頭腦敏銳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能從一言半語、一個眼色或眼睛的一眨中,就迅速地抓住和理解他的老前輩的每一個指示和他臉上的每一種表情。
「諸位,只要讓我自己講,不要用不相干的事和我打岔,我就可以一下子全都跟你們講出來。」米卡的精神振奮了。
「好極了。多謝您。但是在聽您的陳述以前,最好請您先讓我再查明一件我們覺得極有意思的小事實:聽說您昨天五點鐘左右,用手槍作抵押,向您的朋友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借過十個盧布。」
「是押的,諸位,押了十個盧布。還有什麼呢?剛剛出門回到城裏的時候押的,就是這樣子。」
「您出門回來?您出城去了麼?」
「出城去了,諸位,坐了四十多俄裏馬車,你們竟不知道麼?」
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交換了一個眼色。
「總而言之,您在開始敘述的時候,先從昨天早晨起把一整天有系統地描寫出來好嗎?比如,請您說說:您出城去有什麼事,什麼時候走的,什麼時候回來的,……以及一切諸如此類的事實。……」
「您一開頭就應該這樣問了,」米卡大笑說,「假使您願意的話,不是應該從昨天說起,而是應該從前天,從前天早晨說起,那樣您就可以明白我到哪裡去,怎樣去的,為什麼事情去的。諸位,我前天早晨到此地的商人薩姆索諾夫那兒去,向他借三千盧布,有最可靠的抵押做保證,——我是突然急需,諸位,突然急需……」
「容我打斷您的話,」檢察官客氣地說,「為什麼您忽然這樣需要錢,而且恰巧是那個數目,是三千盧布?」
「唉,諸位,不必扯那些不相干的事:如何,什麼時候,為什麼,為什麼恰巧需要這麼多錢,而不是那麼多錢,以及諸如此類的一大堆廢話。……照這樣三卷書也寫不完,還要加上一段後跋哩!」
米卡說這些話時,用的是一個真心實意想說出全部真情來的人那種好意卻又不耐煩的親昵態度。
「諸位,」他彷彿突然醒悟了過來,“你們別怪我愛鬧彆扭,我再次請你們相信,我是完全尊敬你們,也明白眼前的處境的。你們不要以為我喝醉了。我現在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即使酒醉,也並不礙事,我這人是這樣的:
酒醒後聰明些——變得傻了,
酒醉後愚笨些——變得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