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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應該深深地道歉,大師,」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開始說,慇勤地露齒微笑,語調卻還是嚴肅而恭敬,「道歉的是只有我們幾個人前來,而您邀請的我們那個同伴,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卻不能來;他不能不辭謝您的賞賜,並且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在佐西馬神父的修道室裏,在同他兒子發生不幸的家庭爭執時弄得忘乎所以,說了幾句很不適當的話,……總而言之,是十分不體面的話,……關於這事(他望瞭望司祭們),大概大師也知道了。因此,他自己承認不對,深為後悔,感到羞恥,覺得不好意思,所以請我們,我和他的公子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您表示真誠的遺憾、痛心和懺悔。……總而言之,他希望,而且打算以後再設法補救,現在他懇求您為他祝福,請您忘記已發生的事情。……」
米烏索夫沈默了。他說完這一大套話的最後幾句時,自己十分滿意,心裏連剛剛發火的一點痕跡都沒有了。他又重新完全誠懇地愛人類了。院長嚴肅地聽完他的話,微微低下頭,回答說:
「對他的不到場,我深表惋惜。也許他如果跟我們在一起吃飯,他就會愛我們,正和我們愛他一樣。請吧,諸位,請入席用飯。」
他站到神像的面前,開始朗誦禱詞。大家恭敬地低下頭,地主馬克西莫夫甚至特別搶前一步,兩手交叉在胸前,顯得格外地虔誠。
可是就在這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鬧了一次最後的惡作劇。應該注意到,他確乎想走,而且實在感到在長老的修道室內做出這樣可恥的行為以後,不能仍象沒事人似的到院長那裏去吃飯。他倒不是自覺慚愧,深自譴責,也許甚至完全相反,但是他總覺得去吃飯卻有點不體面。然而,等到他那輛軋軋作響的馬車開到客店臺階旁邊的時候,他本來已經在上車,卻忽然止住了。他想起了他在長老那裏所說的話:「每當我跟人們來往時,老覺得我比一切人都低賤,大家全把我當小丑看待,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真的來扮演小丑吧,因為你們一個個全比我還愚蠢,還卑鄙。」他是想為自己的醜行而向所有的人復仇。這時他忽然偶爾想起,還在以前的時候,有一次有人問他:「你為什麼這樣恨這個人?」他當時就以小丑式的厚顏無恥信口答道:「為什麼嗎,的確,他並沒有對我做過什麼壞事,但是我卻對他做過一樁最沒良心的壞事,而一旦做了,就正為了這個而立刻恨上他了。」現在想起這事,他在片刻的沉思中又惡毒地暗笑了。他的眼睛閃光,甚至嘴唇都顫動起來。「既然開了頭,就一不做二不休吧。」他突然下了決心。這時他心靈深處的感覺可以歸結為下面的幾句話:「現在既已無法恢復自己的名譽,那就讓我再無恥地朝他們臉上吐一口唾沫,表示我對你們毫不在乎,這就完了!」他吩咐馬車夫等一等,自己快步回到修道院,一直走到院長那裏。他還沒十分明確自己要做什麼事,但知道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只要稍微有個因頭,就立刻會做出某種極端的醜行來。——但是也就止於醜行,決不會是什麼犯罪,或者會受到法律制裁的行動。在最後關頭,他永遠會自行剋制,有的時候甚至自己對這一點也感到驚奇。當他在院長的餐室裏出現時,禱詞剛剛唸完,大家正要入座。他站在門檻邊,看了這夥人一眼,發出惡毒而無禮的長笑,毫不畏懼地看著大家的眼睛。
「這些人還以為我走了,可我不是就在這兒麼!」他朝整個大廳嚷了一聲。
有一會兒大家都瞠目直視著他,默不作聲,忽然間大家都預感到,馬上就要鬧出荒唐討厭的事,鬧出真正的亂子來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從最溫和寬容的情緒立刻轉為最忿恨的情緒。他的心裏已經平息、寧靜下來的一切,一下子又全都復活過來,湧了上來:
「不行,我不能忍受這個!」他嚷道,「我絕對不能,……我再也不能!」
血沖上他的頭腦。他連話都說不清了,不過,這時已經顧不上什麼言辭。他抓起了自己的帽子。
「他說『我絕對不能,我再也不能』,可是,他究竟不能什麼呀?」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大師,我可以進來嗎?您能接待我做座上客麼?」
「我誠懇地邀請,」院長回答說,「諸位!請允許我,」他忽然補充說,「出於至誠地懇請你們忘掉偶然的口角,在我們這簡慢的飯席上恢復愛和親人間的和睦,並且祈禱上帝……」
「不,不,不可能。」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似乎心不在焉地喊道。
「既然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不能,那麼我也不能,我也不準備留下吃飯。我是打定了這個主意來的。現在我要到處跟著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要是走,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我也走;您要是留下,我也留下。院長,您說親人間的和睦這句話特別刺痛他的心,因為他不承認他是我的親戚!對不對,馮·佐恩?原來馮·佐恩也在這裏。您好呀,馮·佐恩。」
「您……這是對我說話麼?」地主馬克西莫夫吃了一驚,喃喃地說。
「自然是對你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喊道,「不對你對誰,院長總不會是馮·佐恩吧!」
「可是我也不是馮·佐恩,我是馬克西莫夫。」
「不,你是馮·佐恩。大師,您知道馮·佐恩是什麼東西嗎?有這麼一個刑事案件:他在一個淫窟裏——你們這裏好象對於這種地方是這樣稱呼的,——遭到了謀財害命,儘管他已經年高望重,卻仍舊被別人把他裝箱密封,編上號碼,放在行李車裏從彼得堡運到莫斯科去。釘箱子的時候,淫婦們還唱著歌,奏著豎琴,不對,是奏鋼琴。這一位就是那個馮·佐恩。你是從死裏復活了過來,對不對,馮·佐恩?」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話?」司祭們中間傳出了這樣的語聲。
「我們走吧!」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朝卡爾幹諾夫大聲喊道。
「不, 等一等!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尖聲地介面說,又向屋裏走了一步,「容我也把話說完了。在修道室裏我得了好名聲,好象我有不敬行為,就因為我說到了船釘魚。 我的親戚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喜歡在說話中 plus de noblesseque de sincerite • ,相反地,我卻喜歡在我的話裏plus de sincerite que denoblesse • ,而且看不起noblesse • !對不對,馮·佐恩?院長,我雖然是小丑,而且也正在演小丑,但是我是正直的騎士,願意有話直說。是的,我是正直的騎士,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卻只想受傷的自尊心,別的什麼也不想。我前幾天就想到這裏來了,來看一看,說說我的心裏話。我有一個兒子阿曆克賽在這裏修行;我是父親,我關心他的命運,也應該關心。我總是一面聽著,一面做戲,但暗地裏也悄悄地在看,現在我要對你們表演最後的一幕。我們這裏是怎麼個情形呢?我們這裏,凡是倒下的就讓他躺著去。我們這裏,只要一旦倒了下去,就永世不得翻身。這不行!我願意站起來。神父們,我對你們很憤怒。懺悔是一種偉大的聖禮,連我也對它萬分崇敬,頂禮膜拜,可是現在大家忽然都在修道室裏跪下,出聲地懺悔。難道可以準許出聲懺悔麼?聖父們規定懺悔應該對著耳朵進行,那樣你的懺悔才能成為聖禮,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要不然,叫我怎麼當著眾人對他說明,譬如說,我做了什麼什麼,……也就是說,我做了這個那個,您明白了麼!有時候這是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來的。要是說出來那就真成了亂子了!不行,神父們,這樣下去,我們要被你們拉到鞭身教裏去了。……我只要有機會,就要上書宗教會議,同時我也要把我的兒子阿曆克賽領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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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 法語:高貴更多於誠實。
• 法語:誠實更多於高貴。
• 法語: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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