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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要上這兒來呢?我上這兒來,難道是為了吃喝嗎?」當他吃鯡魚時,他問自己。他甚至給予了否定性的回答。對自己的這種行為心裡時常出現嘲諷。他甚至連自己也開始不理解他真的是為什麼而來的了。
可是,怎麼走開呢?沒結束就這麼走掉是不行的。「人們會說什麼呢?他們一定會說我愛逛不三不四的地方。如果沒有完成目的,那的確會是那樣。比如,明天(因為到處都會傳開的)斯捷潘、謝苗、辦公室裡、申貝爾家、舒賓家會說什麼呢?不,一定要讓他們全都瞭解我來的目的,一定要表現出精神上的目的,我才能離開……」然而,良機不再有了。
「他們甚至不尊重我了,」他繼續想。「他們在笑什麼呢?他們太放肆了,好像無情的人……是的,我早就料到整個年青一代是沒有感情的!我無論如何要留下來!他們現在跳舞,不一會就會聚到餐桌旁來……我將談論問題,談論改革,談論俄羅斯的偉大……我還會把他們吸引住哩!是啊!也許這根本不會有什麼損失呢……也許實際上永遠都是這樣的。我該從什麼談起才能吸引他們呢?我該用什麼手段呢?我茫然了,真正茫無頭緒了……他們需要什麼,要求什麼呢……我看見他們在那裡發笑……是笑我嗎?天哪!我需要什麼呢?我為什麼來,為什麼不走,要得到什麼呢……」他想著想著,一種恥辱感,深重難受的恥辱感愈來愈撕裂着他的心。
然而,一切在照樣進行,一個接着一個。
伊萬·伊裡奇在桌旁落座剛過兩分鐘,一個可怕的思緒困擾着他的整個身心。他忽然感到醉得厲害,就是說,不像先前那樣,而是爛醉了。這原因是剛喝過香檳酒後喝了一杯伏特加,那酒馬上起了作用。他感覺全身乏力。當然,他的傲慢倍增,但神智還是清醒的,並且對他喊:「不妙啊,很不妙,甚至會完全失禮呢!」自然,那些酒後多變的思緒不可能停留在一點上: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甚至他自身也感覺得出來的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傲慢、成功的願望、排除障礙以及志在必得的百倍信心;另一方面,則是心中的劇痛和情緒沮喪。“他們會說什麼呢?這將如何了結呢?明天會發生什麼呢?
明天,明天!……”
起初,他不知怎麼暗地裡預感到,客人中已有他的反對者。「這原因想必是我方纔喝醉了,」他懷着痛苦的猜疑想了想。現在,當他從一些確鑿的徵兆上確信,在這宴席上有他的反對者,而且無可置疑時,他是多麼恐懼啊!
「這是因為什麼呢!因為什麼呢!」他思忖着。
宴席餐桌上總共坐了三十人左右,有的人已經吃完,有的人很放肆,叫叫嚷嚷,大聲說話,提前祝酒,或用麵包屑和女賓們互相投擲。有個長相難看、身着滿身油污禮服的男客,剛落座就從椅子上倒下去,直到晚宴結束還沒起來。另有一個人直想爬到桌上去祝酒,只是被那個軍官抓住上衣的後襟,才阻止了他的這種過早的狂熱行為。雖然從某將軍家僱了個農奴作廚師,但菜的花色極為平常:魚凍,土豆牛舌,小豌豆肉餅,而後是鵝,最後一道是牛奶杏仁酪。酒類有啤酒、伏特加、烈性白葡萄酒。一瓶香檳酒擺在大人一人的面前,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不得已要去給他斟酒,他在晚宴時已不敢自作主張了。其他客人乾杯時規定喝山地酒,或碰上什麼就喝什麼。餐桌是由許多桌子拼湊起來的,其中有一張牌桌。餐桌上鋪着許多塊桌布,其中一塊是雅羅斯拉夫爾出產的花麻布。男女賓客混合就座。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不入座,她忙碌地張羅着,掌管着。可是,這時來了個凶惡的女人——她以前沒有露過臉,穿件淺紅色綢緞連衣裙,包紮着牙齒,戴着高高的包發帽。原來她是新娘的母親,終於同意從後房出來參加晚宴了。她直到現在才出來,是由於她和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之間有着不能和解的私怨。不過,這個問題往後再說吧。這女人惡狠狠地甚至嘲諷地看著上司,顯然,她是不樂意被介紹給他的。伊萬·伊裡奇覺得這個女人極其可疑,不過,除她之外,別的人也很可疑,他們給人以下意識的擔憂和不安,甚至還讓人感到,他們這些人在串通一氣,正是為了反對他。至少伊萬·伊裡奇自己是這麼感覺的,因此,在整個晚宴過程中他對此越發深信不疑了。正是如此:那個留鬍鬚的先生是一位自由主義藝術家,他怒氣沖沖,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瞧瞧伊萬·伊裡奇,而後轉過身去同鄰座竊竊私語;另一個是學生,確實已經酩酊大醉,但仍然有跡象表明他也可疑;對那個醫科學生同樣不要寄什麼希望;就是那個軍官也不可完全信賴;那位《炭火塊》編輯的眼裡閃現着一種特殊而露骨的仇恨:他高傲地坐著,自負地張望着,還隨意地撲哧而笑呢!那位在《炭火塊》上只發表過四首小詩就成了自由主義者的編輯,其他的客人雖然對他不屑一顧,甚至明顯地不喜歡他,但是,當伊萬·伊裡奇身旁忽然落下一團麵包屑時——這麵包屑明顯地是對著他的,伊萬·伊裡奇敢打賭說,這不是別人而是《炭火塊》編輯扔來的。
無疑,所有這一切都給他悲觀失望的影響。
還有,進行觀察也是令人極不愉快的。伊萬·伊裡奇確信自己說話開始不清晰和吃力了,有很多話想說,可就是舌頭轉不動,而且,忽然間他彷彿失去了知覺,更糟的是,突然無緣無故地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可笑的。這種現象在喝了一杯香檳酒後很快就消失了。這杯酒雖然是伊萬·伊裡奇自己斟下的但並不想喝,所以完全是突然之間在無意中喝下去的。喝過之後,他差點想哭。他感到他在陷入最怪誕的感情中。他又開始愛,愛所有的人,也愛普謝爾多尼莫夫,也愛《炭火塊》編輯。他忽然想要擁抱他們所有的人,忘掉一切並與他們和解。同時,開誠佈公地把一切告訴他們,一切的一切,就是說他是一個多麼善良、多麼完美的人,具有多麼卓越的才幹。他將多麼有益於祖國,多麼善於取悅女性,而更重要的,他是一個多麼進步的人,多麼仁愛地同情所有的人,同情最底層的人,而結束談話時,他要坦誠地說明促使他未經邀請參加普謝爾多尼莫夫的婚禮,喝了兩瓶香檳酒以及以他的到來使普謝爾多尼莫夫感到幸福的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