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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 76 / 144
文學類 / 杜思妥也夫斯基 / 本書目錄
  

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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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現在來說一說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他是一個像母鷄那樣溫和的人,慣于奴顏婢膝,然而又是一個心地善良,甚至非常高尚的人。他是彼得堡的俄羅斯人,就是說,他的父親和祖父生在彼得堡,長在彼得堡,並且也在彼得堡任職,從來沒有離開過那裡。這是一類十分特別的俄羅斯人。他們對俄羅斯几乎毫無瞭解,也不因此而不安。他們的全部身心都侷限在彼得堡,而主要的是在他們的職位上。他們的整個心思貫注在紙牌、商店和薪資上。他們一點也不懂俄羅斯的習俗、歌曲,除了《松明》曲之外,而且還因為它是用手搖風琴演奏的。不過,有兩個重要而可靠的特徵,根據這兩個特徵您當即可辨別出真正的俄羅斯人和彼得堡俄羅斯人。第一個特徵是,所有的彼得堡俄羅斯人毫無例外地不說《彼得堡通訊》,而總是說《科學院通訊》①,第二個同樣重要的特徵是,彼得堡俄羅斯人從不使用「早餐」一詞,而總是用「早飯」一詞來代替,特別是把「飯」字讀得很重。根據這兩個根本性的特徵,您隨時都可以把他們分別出來。總之,這是最近三十五年來最終形成的一種性格隨和的人。不過,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一點也不愚蠢,要是長官問他什麼適合的東西,他就會給予回答,並繼續交談下去,否則的話,作為一個屬員去回答這些問題是不成體統的,雖然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很想詳細知道大人的真正意圖。



  

①當時《彼得堡通訊》是由科學院出版。

然而,伊萬·伊裡奇越來越陷入沉思,陷入思潮起伏;由於心不在焉,他不知不覺地頻頻喝酒。阿基姆·彼得羅維奇立刻就非常熱心地給他斟酒。兩人都默默無言。伊萬·伊裡奇開始觀看跳舞,不多一會就引起了他的興趣。忽然間一個情況使他大吃一驚……

舞會進行得十分歡快。人們心裡只是為著消遣取樂,甚至是想縱情作樂。會跳舞的人不少;但不會跳的卻拚命踏着拍子,使別人認為他也是會跳舞的。最出風頭的是那個軍官。他特別喜歡由他一人獨舞。這時,他驚人地彎着身子,也就是說,全身像電線杆那樣筆直,忽地歪到一邊,你以為他會跌倒了,但是,又一個動作,身子歪到了另一邊,和地面成斜角。他一臉嚴肅,信心十足地跳着,深信所有的人都會對他驚嘆不已。第二節舞開始時,另一男舞伴在女舞伴的身旁睡着了,由於在卡德里爾舞開始前他就已經喝醉,因此,他的舞伴不得不單獨跳了。年輕的收發員和戴天藍色頭巾的女舞伴一起跳舞,在每一節的舞中,在當晚的五次舞中,他總是做着同樣的動作:他的動作總是比舞伴慢一點,順手抓住舞伴頭巾的一角,當面對面交錯時,就急忙在頭巾角上連連飛吻,他的女舞伴在他面前飄過去,似乎毫無察覺。那個醫科學生真的表演了亂七八糟的舞,引起了一陣狂歡、跺腳和滿意的尖叫。總之,無拘無束達到了頂點。伊萬·伊裡奇醉了,他開始發笑,但是,一種痛苦的疑慮慢慢潛入他的心底:當然他很喜歡隨便,無拘無束,當他們後退的時候,他希望,甚至真誠地希望無拘無束,但是現在這無拘無束已經出格了。比如,穿著破舊的四手貨藍色天鵝絨連衣裙的女人,在跳第六節舞時用別針彆著裙子,結果像是穿著褲子。這個女人就是克列奧帕特拉·謝苗諾芙娜,照她的舞伴、醫科學生所說,盡可以同她冒險幹一干。至于那個醫科學生,那是沒有可說的,是個地地道道的「福金」①。這是怎麼呢?人們退縮着,而忽然間很快就活躍起來,那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但這種表演有點奇異:它預示了一件事情。他們彷彿忘記了人世間有伊萬·伊裡奇這個人。當然啦,他是第一個笑的人,甚至敢於喝采。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恭敬地隨聲附和嘿嘿笑着,其實,雖然他表面上那麼高興,卻沒有料到那位大人的心中已滋生起新的痛苦了。



①福金,是六十年代初在彼得堡極受歡迎的舞蹈者——康康舞的主角。

「年青人,你跳得太好了,」伊萬·伊裡奇不自然地對跳完一曲從身旁走過的醫科學生說。

那個學生霍地轉過身來做了個鬼臉,把臉湊近那位大人,近得不成體統,而且扯着嗓門學了一聲鷄叫。這太過火了。伊萬·伊裡奇從桌旁站起來。雖然他站起來了,隨之而來的是止不住的哈哈大笑,因為那鷄叫聲太像,而那鬼臉也太意外了。伊萬·伊裡奇仍舊莫名其妙地站着,這時,普謝爾多尼莫夫突然走來行個禮,請他去晚宴。他的母親也跟在他後面來了。

「尊敬的大人,」她邊行禮邊說,「請您賞光,別嫌我們貧寒……」

「我……,我,真的不知道……」伊萬·伊裡奇開口說,「我不是為了……我……我本想要走的……」


  
確實,他手裡拿着帽子。並且,就在這一瞬間他決心馬上就走,無論如何要走,絶對不留下來……然而竟留下來了。他即刻向餐桌走去。普謝爾多尼莫夫和母親走在前頭為他引路。安排他坐上席,又一瓶新的香檳酒擺在他的面前。小吃有鯡魚和伏特加酒。他伸手自斟了一大杯伏特加,並將它喝乾了。以前,他從來沒有喝過伏特加。他感覺彷彿從山上滾下來,飛,飛,飛,要停住,抓住點什麼,但是,什麼辦法也沒有。

真的,他的處境變得越來越怪,況且,這也是命運的某種嘲弄吧。天知道他在這一小時發生了什麼。當他走進這屋子時,他可以說是要擁抱全人類,擁抱他的全體屬員;可是,一個小時還沒有過去,他萬分痛苦地感到並知道,他憎恨普謝爾多尼莫夫、詛咒他、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婚禮。並且,從臉色和眼神上他也看得出來,普謝爾多尼莫夫也憎恨他,望着他几乎說:「希望你滾開,該死的!累贅鬼!……」從普謝爾多尼莫夫的目光中他早已看出這個意思了。

當然,甚至現在坐在桌旁時,伊萬·伊裡奇也寧肯砍下一隻手,也不願承認(不僅不大聲承認,甚至對自己也不願承認),這一切真正的就是這樣。一分鐘還沒有過完,而現在他在精神上還有某種平衡。但是他的心,心……有多痛苦!它需要寬舒,需要空氣,需要靜息。要知道,伊萬·伊裡奇終究是太善良了。

你知道,他清楚,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早就該走了,不只是走開,而是逃脫。他也十分知道,一切都忽然變得不像,完全不像不久前走在人行道上時所想象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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