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 • 彼特羅維奇斜着眼睛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他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拉斯科利尼科夫燃燒着怒火的目光似乎要把他燒成灰燼。然而卡捷琳娜 • 伊萬諾芙娜好像再沒有聽到什麼:她發瘋似地抱著索尼婭,吻她。孩子們也用自己的小手從四面抱住索尼婭,看來波列奇卡還不完全懂得這是怎麼回事,卻淚痕滿面、抽抽搭搭地哭着,把她那哭腫了的、很好看的小臉俯在索尼婭的肩上。
「這是多麼卑鄙!」突然門口傳來一聲響亮的呼喊。
彼得 • 彼特羅維奇很快回頭一看。
「多麼卑鄙!」列別賈特尼科夫又說了一遍,凝神注視着他的眼睛。
彼得 • 彼特羅維奇甚至好像顫抖了一下。大家都看到了。(後來大家都記起了這一點。)列別賈特尼科夫一步走進屋裡。
「您竟敢讓我作證嗎?」他走到彼得 • 彼特羅維奇跟前,說。
「這是什麼意思,安德烈 • 謝苗諾維奇?您說的是什麼?」
盧任含糊不清地說。
「這意思就是,您....是誣陷者,這就是我的話的意思!」列別賈特尼科夫激動地說,用他那雙近視眼嚴厲地瞅着他。列別賈特尼科夫極為氣憤。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拿眼睛盯着他,彷彿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並且在掂量着他說的每一句話。又是一陣沉默。彼得 • 彼特羅維奇甚至几乎驚慌失措了,特別是在最初一瞬間。
「如果您這是對我說話....」他結結巴巴地說,「您這是怎麼了?您精神正常嗎?」
「我精神倒是正常的,您卻未必....騙子!啊,這多卑鄙!我一直在聽著,我故意等着,為的是把一切都弄明白,因為,老實說,就是到現在,這件事也還不完全合乎邏輯.... 可是您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我不明白。」
「可我做什麼了!您別再胡說八道,莫名其妙地只作暗示了!還是您喝醉了呢?」
「是您,這個卑鄙的傢伙,也許喝醉了,我可沒喝醉!我從來不喝伏特加,因為這違背我的信念!你們信不信,是他,是他親手把這張一百盧布的鈔票送給索菲婭 • 謝苗諾芙娜的,――我看見了,我可以作證,我發誓!是他,是他!」列別賈特尼科夫對著大家,對著每一個人重複說。
「您這個乳臭小兒,您是不是瘋了?」盧任尖聲叫喊,「她本人就在這兒,就站在您面前,她就在這兒,剛剛當着大家的面證實,除了十個盧布,她沒從我這兒得到過任何東西。既然如此,我怎麼會又給了她一百盧布呢?」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列別賈特尼科夫高聲叫喊着證明說,「雖然這違反我的信念,不過我願意現在就在法庭上宣誓,隨便起什麼誓都行,因為我看到了您是怎樣偷偷地把錢塞給她的!只是我這個傻瓜,還以為您把錢塞給她是做好事呢!在房門口和她告別的時候,當她轉過身來,您用一隻手和她握手的時候,您用另一隻手,用左手偷偷地把鈔票塞進了她的口袋裏。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盧任的臉發白了。
「您胡說些什麼!」他粗暴無禮地高聲叫嚷,「您站在窗前,怎麼能看清鈔票呢!您眼睛高度近視....這準是您的錯覺。您是在說胡話!」
「不,不是錯覺!雖然我站得遠,可是我什麼,什麼都看見了,雖然從窗前的確很難看清鈔票,――這您說得不錯,――可是由於一個特殊情況,我確實知道,這正是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因為您把那張十盧布的鈔票交給索菲婭 • 謝苗諾芙娜的時候,我親眼看到,當時您還從桌子上拿了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這我看到了,因為那時候我站得離您很近,因為我立刻產生了一個想法,所以我沒有忘記您手裡拿着一張鈔票)。您把那張鈔票疊起來,一直攥在手裡。以後我本來又忘記了,可是當您站起來的時候,把這張鈔票從右手放到左手裡,差點兒沒把它丟掉;於是我又立刻想起來了,因為這時候我又產生了那個想法,就是說,您想不讓我知道,悄悄地把錢送給她。可以想象得出,當時我是怎樣注視着您,――果然看到,您偷偷地把那張鈔票塞進了她的口袋。我看到,看到了,我可以起誓!」
列別賈特尼科夫几乎喘不過氣來了。四面八方發出各種不同的感嘆聲,多半是表示驚訝的;但也有含有威脅意味的呼喊。大家都往彼得 • 彼特羅維奇跟前擠去。卡捷琳娜 • 伊萬諾芙娜向列別賈特尼科夫跑了過去。
「安德烈 • 謝苗諾維奇!我把您看錯了!您保護了她!只有您一個人保護她!她無依無靠,是上帝派您來保護她的!安德烈 • 謝苗諾維奇,親愛的,我的爺啊!」
卡捷琳娜 • 伊萬諾芙娜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撲通一聲跪倒在他的面前。
「荒唐!」氣得發狂的盧任拚命號叫,「您一直在胡說八道,先生。『我忘了,我想起來了,我忘了』――這算什麼!這麼說,是我故意偷偷塞給她的了?為什麼?有什麼目的?我和這個....女人有什麼關係?」
「為什麼?正是這一點連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可我說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決沒弄錯,您這個卑鄙的罪人,正是因為我記得,當時,就是在我感謝您,和您握手的時候,就是為了這個,我腦子裡立刻產生了這樣一個問題。您究竟為什麼要把錢偷偷地塞進她的口袋?也就是說,究竟為什麼要偷偷地塞進去?難道僅僅是因為,您知道我的信念和您的信唸完全相反,知道我否定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任何問題的個人慈善行為,所以想瞞着我嗎?我還以為,您當真是不好意思當着我的面送給她這麼一大筆錢,此外,我想,也許您是想送給她一件意外的禮物,等她在自己口袋裏發現整整一百盧布的時候,讓她大吃一驚吧。(因為有些慈善家很喜歡這樣做,好讓人永遠感恩戴德;這我是知道的。)後來我又想,您是想試試她,也就是說,看她發現了這些錢以後,會不會來感謝您!後來我還想,您也許是避免別人向您道謝,就像俗話所說的,讓右手不知道,是不是這麼說的,....總而言之,大概就是這麼著吧....唉,當時我想得可多了,所以我決定把這一切留待以後再細細考慮,不過還是認為,在您面前把事情說穿,說我知道這個秘密,是很不恰當的。可是我頭腦裡立刻又產生了一個問題:索菲婭 • 謝苗諾芙娜發現這張鈔票以前,說不定會把這錢弄丟了的;所以我決定來這裡,把她叫出來,告訴她,有人往她口袋裏放了一百盧布。我順便先到科貝利亞特尼科夫太太家去了一下,給他們帶去一本《實證法概論》①,特別向他們推薦皮德里特②的一篇文章(不過也推薦了瓦格納③的文章);然後再來這裡,可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啊!如果我不是的確看到您把一百盧布放進她的口袋裏,我會,我會有這些想法和推斷嗎?」
①《實證法概論》是一本譯成俄文的自然科學論文集,于一八六六年出版。
②特 • 皮德里特(一八二六――一九一二),德國作家,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