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婭說這些話的時候十分激動,絞着手,彷彿陷入絶望之中。她那蒼白的雙頰又變得緋紅,眼裡露出痛苦的神情。看得出來,她的心靈被深深觸動了,她很想有所表示,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很想進行辯解。突然她臉上露出一種,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永無止境的同情。
「她打過!您說這些做什麼!上帝啊,她打過我!即使打過,那又怎樣!嗯,那又怎樣呢?您什麼,什麼也不知道....這是一個多麼不幸,唉,多麼不幸的人!而且還有病....她在尋求公正....她是純潔的。她那麼相信,無論什麼事情都應該有公正,她要求....即使折磨她,她也決不會做不公正的事。她自己不明白,要讓人人都公正,這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感到氣憤....就像個孩子,就像個孩子!她是公正的,公正的!」
「您以後怎麼辦?」
索尼婭疑問地看看他。
「他們不是都留給您來照顧了嗎?不錯,以前一家人也是靠您生活,已經去世的那個還要來跟您要錢去買酒喝。嗯,那麼現在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索尼婭憂愁地說。
「他們還會住在那兒嗎?」
「我不知道,他們欠了那兒的房租;不過聽說,女房東今天說過,她要攆他們走,卡捷琳娜 • 伊萬諾芙娜卻說,她自己連一分鐘也不想再待在那兒了。」
「她怎麼膽敢說這樣的大話?是指望您嗎?」
「唉,不,您別這麼說....我們是一家人,要在一起生活,」索尼婭突然又激動起來,甚至生氣了,完全像一隻金絲雀或者什麼別的小鳥兒生氣一樣。「再說她又能怎麼辦呢?嗯,她能怎麼,怎麼辦呢?」她焦急而激動地問。「今天她哭了多少次啊!她都發瘋了,這您沒看出來嗎?她瘋了;一會兒像個小孩子似的,為明天的事擔心,想讓一切都弄得很體面,下酒的菜啊,還有旁的,一切都應有盡有....一會兒又絞看手,咯血,痛哭,突然頭往牆上撞,好像已經完全絶望。後來又自己安慰自己,把希望全都寄託在您的身上,她說,現在您幫助她,她要在什麼地方借一點兒錢,和我一起回故鄉去,為貴族出身的女孩子辦一所寄宿中學,讓我作學監,於是我們就會開始過一種十分美好的全新的生活了,說著還吻我,擁抱我,安慰我,因為她是那麼相信這一切!那麼相信這些幻想!您說,難道能反駁她嗎?今天她整天在洗啊,擦啊,縫補啊,她那麼虛弱無力,還親自把洗衣盆拖到屋裡去,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下子就倒到床上了;可是早晨我還跟她一道去商場給波列奇卡和廖尼婭①買鞋呢,因為她們的鞋都穿破了,可是一算,我們的錢不夠,只差一點兒,可她挑了一雙那麼好看的小皮鞋,因為她有審美力,您不知道....她就在鋪子裡,當着賣東西的人哭了起來,因為錢不夠....唉,看著多可憐哪。」
①前面說,小女兒叫莉達(莉多奇卡)。 「你們過的是....這樣的日子,這是可以理解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苦笑着說。
「難道您不覺得可憐嗎?不覺得可憐嗎?」索尼婭又責問說,「因為您,我知道,您還什麼也沒看到,就把自己最後的一點兒錢都給了她了。要是您看到這一切的話,上帝啊!可我曾經有多少次惹得她傷心落淚啊!那還是上星期的事!唉,我呀!只不過在他去世前一個星期。我做得太忍心了!而且我這樣做了多個次啊。唉,現在整整一天回想起來都感到痛心!」
索尼婭說這些話的時候,由於回憶給她帶來的痛苦,甚至絞着雙手。
「這是您太忍心嗎?」
「是的,是我,是我!那次我到他們那裡去,」她哭着繼續說,「先父說:『索尼婭,你給我唸唸,我頭痛,你給我唸唸....這是書』,他那裡有本什麼小冊子,是從安德烈 • 謝苗內奇那兒弄來的,也就是從列別賈特尼科夫那兒弄來的,他就住在這兒,經常弄一些這樣可笑的書來。我卻說:『我該走了』,我才不願給他念呢,我去他們那兒,主要是想讓卡捷琳娜 • 伊萬諾芙娜看看幾條領子;女小販莉扎薇塔拿來了幾條活領和套袖,說是便宜點兒賣給我,這些活領和套袖都挺好看,式樣也新穎,還綉着花。卡捷琳娜 • 伊萬諾芙娜很喜歡,她戴上,照了照鏡子,她非常、非常喜歡,『索尼婭,」她說,‘請你送給我吧』。她請我送給她。她多想要啊。可是她要這些活領有什麼用?只不過讓她回想起從前的幸福日子罷了!她照着鏡子,顧影自憐,可是她什麼衣服都沒有,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什麼也沒有,這樣的日子已經有多少年了!可是她從來沒跟任何人要過任何東西;她高傲得很,寧願把自己最後的東西送給人家,可這時候卻跟我要這些活領――可見她是多麼喜歡!我卻捨不得給她,我說,『您要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卡捷琳娜 • 伊萬諾芙娜?』我就是這麼說的: 『有什麼用』。可真不該對她說這種話呀!她那樣看了我一眼,我不給她,這讓她感到那麼難過,看著她真覺得怪可憐的....她難過,倒不是為了那幾條活領,而是因為我不肯給她,我看得出來。唉,我覺得,要是現在能收回以前說的這些話,改正這些話,那該多好.... 唉,我呀....我為什麼會這樣呢!
....可在您看來,還不都是一樣!”
「您認識這個女小販莉扎薇塔?」
「是的....莫非您也認識她?」索尼婭有點兒驚訝地反問。
「卡捷琳娜 • 伊萬諾芙娜有肺病,治不好的;她不久就會死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沉默了一會兒,說,對她的問題避而不答。
「啊,不,不,不!」索尼婭不由得抓住他的雙手,彷彿是求他,不要讓她死。
「要知道,她要死了,反倒好些。」
「不,不好,不好,根本不好!」她驚恐地、無意識地反覆說。
「可是孩子們呢?要是不讓他們到您這裡來,您讓他們上哪裡去呢?」
「唉,這我可不知道!」索尼婭用手抱住頭,絶望地叫喊。看來,這個想法已經在她的腦子裡閃現過許多次了,他只不過又驚醒了這個想法。
「嗯,如果您,在卡捷琳娜 • 伊萬諾芙娜還活着的時候,就是現在,如果您生了病,給送進醫院,那麼會怎麼樣呢?」
他殘酷無情地堅持說下去。
「哎喲,您怎麼說這種話,怎麼說這種話呢!這決不可能!」
索尼婭嚇壞了,嚇得臉都變了樣。
「怎麼不可能呢?」拉斯科利尼科夫繼續往下說,臉上露出嚴峻的笑容,「您保過險了?到那時他們會怎樣呢?他們一家人將會流浪街頭,她會像今天這樣,咳嗽,哀求,頭往牆上撞,孩子們會放聲大哭....她會倒在街上,給送到警察分局,然後送進醫院,死在那裡,可孩子們....」
「啊,不!....上帝不允許發生這樣的事!」最後,從索尼婭感到壓抑的胸膛裡衝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聽著,懇求地看著他,合起雙手默默無言地懇求着,好像一切都取決於他似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來,開始在屋裡踱來踱去。過了一分鐘光景。索尼婭垂下雙手,低着頭站着,心裡難過極了。
「不能攢點兒錢嗎?能不能積攢點兒錢,以備不時之需?」
他突然在她面前站下來,問。
「不能,」索尼婭喃喃地說。>
「當然不能!不過您試過嗎?」他几乎是冷笑着補上一句。
「試過。」
「可是攢不下來!唉,那還用說!還用得着問嗎!」
於是他又在屋裡走了起來。又過了一分鐘的樣子。
「您不是每天都掙得到錢吧?」
索尼婭比剛纔更難為情了,臉忽然又漲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