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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天知道在什麼地方,隱約可見崗亭的一點火光,那崗亭就恍如遠在天邊一樣。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那份興沖沖的勁頭到這時已是冷了一大半。他走上廣場,不禁感到心裡悚然,彷彿他的心已預感到了不祥之兆。他回頭望瞭望,又環顧四周:恰似處在茫茫大海中一樣。「不,最好是別去張望,」他暗想道,閉着眼走去,當他睜開眼來想要知道是否走到廣場的盡頭時,忽然一眼瞧見面前,几乎就在鼻子跟前,站着幾個滿臉鬍髭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也分辨不出來。他兩眼發黑,心裡咚咚直跳。「這不是我的外套嗎?!」——其中的一個人嗓門像打雷似地喊道,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想要喊「救命」,另一個人把一隻像官員的腦袋一般大小的拳頭伸到他的嘴邊,說道:「你喊試試!」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只覺得有人扒下他的外套,踹了他一腳,他就仰面朝天地倒在雪地裡,再也不省人事了。過了一會兒,他甦醒了,站起身來,可是不見了人影。他覺得露天裡冷颼颼的,外套不見了,便開始喊叫起來,可是喊聲似乎不大樂意傳到廣場四周的邊上去。他滿腔悲憤,一個勁地喊叫,接着拔腿跑了起來,一直穿過廣場,朝崗亭奔去,崗亭旁邊站着一個崗警,倚着斧鉞似乎在好奇地張望,想要知道有人幹嗎叫叫喊喊地從遠處跑過來。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跑近前去,氣喘吁吁地大聲嚷道,說他只顧睡覺,什麼也不管,居然沒有看見有人搶劫。崗警回答說,他什麼也沒看見,只看到兩個人在廣場中間讓他站住了,還以為是他的朋友呢;叫他不要在這裡罵罵咧咧,不如明天去找巡長,巡長會把搶劫外套的人查出來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跑回家裡,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兩鬢和後腦勺上本來就留下不多的一點頭髮,如今一片亂蓬蓬的;腰間、胸口和整條褲子全都沾滿了雪。房東老太太聽見一陣可怕的敲門聲,趕忙跳下床來,趿着一隻鞋子跑去開門,為了謹慎起見,還用一隻手掩着胸口的襯衫;可是,剛打開門,一見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那樣狼狽,便不由地倒退幾步。等到他詳細講了事情的經過,她兩手向上一拍①,說要直接去找警察署長,巡長光會哄人,空口答應,就會胡弄人;不如直接去找警察署長,她甚至跟他面熟呢,因為有個名叫安娜的芬蘭女人,曾在她家裡當過廚娘,如今在警察署長家當了保姆,還說她常常見到警察署長乘車打這房子跟前經過,他每個禮拜天都要上教堂去禱告,同時又高高興興地瞧著所有的人,所以,從這些事兒看來,他會是一個好人。聽了這番開導之後,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神情沮喪地踱進自己的房裡,他是怎麼度過這一夜的,凡是多少能夠替別人設身處地想一想的人是可以想見的。清晨起來,他很早便去見警察署長;不過,人家答覆說,署長大人還在睡覺;他十點鐘去了,又說還沒起來;他十一點鐘再去,說是署長大人已不在家裡;吃午飯時又去了,——可是文書們說什麼也不讓他進去,一定要問個清楚,是不是緊急的公事,出了什麼事情。終於,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生平頭一回想要顯示一下個性,不容分辯地說,他要親自見警察署長本人,並且說他們無權攔阻他,要是他告起狀來,他們就會有好受的。文書們聽了也不敢硬頂着,有人就去請警察署長出來。警察署長對於外套被搶一事的態度實在令人不可思議。他不去注意這樁案子的關鍵之處,倒是一個勁地盤問起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來了:為什麼他這麼晚才回家?是否去過什麼不三不四的地方和到過什麼不清不白的人家?問得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很難為情,只好走了出來,也不知道外套被搶的案子能否得到適當的處置。他一整天都沒有去上班(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第二天,他去了,臉色蒼白,又穿著那件破舊而更顯得寒酸的罩衫。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講述了外套被搶的前後情形,雖然有些官員仍然不放過機會把他嘲笑一番。但是畢竟讓許多人動了惻隱之心。當即有人決定為他募捐,可是募得的錢卻寥寥無幾,因為官員們在這之前已有了許多的開銷,諸如訂購廳長的畫像,又按照局長的提議買了他的朋友寫的一本書,——所以,募捐所得就十分有限了。其中有人出於同情,覺得至少也得出出主意,給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助一臂之力,就建議他說,不要去找巡長,因為即便是巡長為了討得上司的歡心,會想方設法把那件外套找到,可是,倘若他拿不出合情合理的證據,證明那件外套確實是他的,那麼外套就會一直押在警察署裡。那就不如去求見一位大人物,那個大人物只要跟有關人士關照和交涉一下,事情就好辦多了。沒有辦法,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只好下決心去見那個大人物。這位大人物到底身居何種要職,直到如今仍然無人知曉。須知這個大人物是不久前才成為大人物的,而在這之前只是一個小人物而已。然而,就是他現在的職位與別人的更為顯赫的職位相比也還是微不足道的。不過,總會有這樣一種人,在別人看來不過是小事一樁,而他卻當成了不起的大事。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抬高自己的身價,比方說吧,他立下這麼個規矩,當他來辦公的時候,下屬官員就得站在樓梯上迎候;任何人不可擅自去見他,務必按嚴格的手續辦事:十四等文官報請十二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再報請九等文官或者轉呈有關的官員,這樣逐級呈報,案卷最後呈送到他手上。在神聖的羅斯②國土上,一切都爭相倣傚,每個官員都模仿和扮着自己上司的派頭。據說,居然有這樣一位九等文官,奉派去一個不大的辦事處當主任,立刻給自己隔出一間特別的房間,稱之為「辦公室」,門口還站着幾個身穿鑲有紅領子和金銀邊飾的制服的辦事員,他們緊握住房門的把手,替來訪的客人開門,雖然「辦公室」裡只勉強放得下一張普通的辦公桌。大人物接見的派頭和舉止神氣而威嚴,但也不太繁縟。他的這套做法的主要依據是必須嚴厲。「嚴厲,嚴厲,再嚴厲,」——這話他平時總不離口,說到最後時還要意味深長地看一眼對方的表情。其實,這麼做也是毫無必要的,因為整個辦事處的管理機構就只有10個官員,他們本來就處于誠惶誠恐之中了;遠遠見他來了,便放下公事,筆直地站着,恭候着上司走過房間。他平日跟下屬談話總是聲色俱厲,几乎總離不開三句話:「您怎麼敢這樣?您知道是跟誰在說話嗎?您明白站在您面前的是誰嗎?」話又說回來,他到底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善待同事,也肯幫忙,只不過是將軍頭銜使他忘乎所以。他獲得將軍的頭銜後,變糊塗了,離開了做人的正道,簡直是不知道怎麼為人處世了。他跟地位不相上下的人在一起,倒是好好的,一個挺不錯的人,從各方面看甚至也不愚蠢;可是,一旦處身于哪怕只是官階比他低一等的人群中,那麼他就變得十分可厭:一言不發,那副派頭也實在可憐,特別是因為他自己也覺察到了本來是可以非常之好地消遣一番的。他的眼裡有時也透出一種強烈的慾望,想要湊到一起參加有趣的交談,可是他一想到這樣做可能太過分、過于親昵和有失體面,只好作罷。由於諸多的考慮,他只得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偶而哼那麼一兩聲,因而博得了「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