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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說到皮羅戈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之前,不妨談談皮羅戈夫所屬的那個社交圈子。那裡有一些軍官,他們在彼得堡構成社會的一個中產階級。在經過
40年的慘淡經營才爬上去的五等或四等文官舉行的晚會或宴會上,你總可以遇見其中的一個人。幾個臉色蒼白、有如彼得堡一樣暗淡無光的少女(有的已錯過佳期)、茶桌、鋼琴、家庭舞會——這一切總是跟一個戴着燈光下閃閃發亮的帶穗肩章的人難解難分,而他又總是被賢淑的金髮女郎和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弟兄或者親友簇擁在中間。這些生性沉靜的姑娘本是很難逗得開心和發笑的;真要做到這一點,要說難確是很難,要說不難也一點不難。說話既不要過于高深,也不要過于滑稽,只須處處添點兒女人愛聽的零星瑣事即可。在這一點上,倒是要給上面提到的先生們說句公道話。他們有一種特別的本領,可以讓這些黯然失色的美人兒聽他們說話,笑聲不止。又喊又笑,此起彼伏:「啊呀,別說了!羞不羞,把人逗死了!」——這常常是對他們最好的報償。他們很少躋身到上層階級中去,或者說根本就無緣高攀。他們是被這個社會稱之為貴族的人們從那兒排擠出來的;話又說回來,他們算是有學問和有教養的人。他們喜歡談論文學,對布爾加林①、普希金②和格列奇③讚不絕口,卻以蔑視和挖苦的口吻抨擊奧爾洛夫④。他們從不放過一次公開講演的機會,即便是講講簿記或者植樹造林也欣然應允。無論劇院上演什麼劇目,你總可以見到其中有的人到場,除非是上演的《傻瓜費拉特卡》之類的閙劇敗壞了他們那愛挑剔的口味。他們是劇院的常客,是給劇院的老闆們帶來滾滾財源的人。他們尤其喜歡劇中插進一些精美的詩句,也喜歡大聲吆喝着給演員們捧場;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在公立學校執教或者輔導學生投考公立學校;終於攢得一筆錢購置一輛雙輪輕便馬車和一對馬匹。這樣,他們的交遊圈子就越來越廣了;他們終於能夠娶上會彈鋼琴的商人的女兒為妻,帶來十萬盧布左右的現金作為陪嫁,還聯上一大堆滿臉大鬍子的親戚。不過呢,他們起碼要爬到上校官階才能得到這份殊榮。因為俄羅斯的大鬍子們儘管渾身散髮着白菜味兒,非要把女兒嫁給將軍不可,至少也得嫁個上校才行。屬於這一類型的年輕人的主要特點大抵如此。不過,皮羅戈夫中尉有許多獨具的才幹。他朗誦起《德米特裡·頓斯柯依》⑤和《聰明誤》⑥中的詩句來悅耳動聽,還有一種特殊的本領,從煙斗中一下子吐出十來個環環相接的煙圈。他說起笑話來十分風趣,說是山炮和獨角獸炮就是大不一樣。然而,要一一列舉命運賜予皮羅戈夫的才幹是不大容易的。他喜歡對女戲子和舞女評頭論足,但不像一個年輕準尉談論她們那樣尖刻刺耳。他對於不久前才提升的官階躊躇滿志,雖然有時躺到沙發上連聲說:「唉!唉!瞎胡閙,全是瞎胡閙!我當上了中尉又怎麼樣呢?」——然而,他卻因為得了這個新頭銜而暗自覺得十分的快意,他跟人交談總要拐彎抹角地暗示這一點,有一回,他在街上遇到一個他認為舉止粗俗的錄事,便立刻叫他站住,只說了短短幾句十分尖刻的話,就讓對方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中尉,而不是別的下級軍官。這時,正好有兩位長得不錯的女士打旁邊路過,他就格外說得娓娓動聽。皮羅戈夫向來熱心于附庸風雅,一再鼓勵過畫家皮斯卡略夫;不過,這或許是因為他很想看到一張畫有他的勃勃英姿的肖像。關於皮羅戈夫的品格談得夠多了。一個極好的人是難以曆數其所有的美德的,越是細加詳察,就越會發現其更多的新的特點,那麼一一描述出來就會無盡無休了。
①法·維·布爾加林(
1789—
1859),俄國作家,反動刊物《北方蜜蜂》的創辦人。
②亞·謝·普希金(
1799—
1837),俄羅斯偉大的詩人、作家。
③尼·伊·格列奇(
1787—
1867),與布爾加林一道創辦《北方蜜蜂》,是當時紅極一時的文人。
④阿·阿·奧爾洛夫是當時低級趣味的庸俗小說的作者。
⑤是劇作家弗·亞·奧澤羅夫(
1769—
1816)寫的一出悲劇,是當時頗為流行的平庸之作。
⑥是著名作家亞·謝·格里鮑耶陀夫(
1795—
1829)所寫的一部有名的喜劇,極其尖刻地諷刺和抨擊了當時的社會政治制度。
且說皮羅戈夫一直在陌生女郎後面窮追不捨,不時地向她問這問那,而她則生硬地、有一句沒一句地、含含糊糊地應付他。他們走過了昏暗的喀山大教堂的大門,拐進了平民街,那是煙草店和小貨攤林立、德國手藝匠和芬蘭女人聚集的一條街。金髮女郎一陣小跑,輕快地閃入一幢髒兮兮的房子的大門裡。皮羅戈夫尾隨而入。她沿著又黑又窄的樓梯跑上樓去,進了一間房裡,皮羅戈夫也大膽地擠了進去。他置身于一間大房間裡,只見四壁黑糊糊的,天花板上掛滿了煙子。桌上擺着一堆螺絲釘、鉗工用具、閃亮的咖啡壺和燭台,地板上撒着銅屑和鐵屑。皮羅戈夫立刻猜着了,這兒是一個工匠的家。那陌生的女人又飄然進了一個側門。他沉思了片刻,然而,按照俄羅斯人的規矩,還是決定往前走去。他進了那間房裡,它一點也不像剛纔看到的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說明這裡的主人是一個德國人。他看著眼前這十分奇怪的景象怔獃了。
當面坐著席勒,不是那個寫《威廉·退爾》和《三十年戰爭史》的作家席勒①,而是平民街上有名的焊洋鐵壺的工匠席勒,站在席勒身旁的是霍夫曼,——也不是作家霍夫曼②,而是從軍官街來的一位好鞋匠,席勒的好友霍夫曼。席勒喝得醉醺醺的,坐在椅子上,頓着腳,激動地說著什麼事兒。皮羅戈夫倒也不覺得有什麼稀罕的,令他深以為異的是這兩個人的稀奇古怪的姿勢。席勒坐在那兒,伸着那只大鼻子,仰着腦袋;而霍夫曼則伸出兩個指頭兒,捏着那只鼻子,用修鞋刀的鋒刃在鼻子上刮來颳去。兩個人都說著德語,所以只懂得一句「古特一莫根」③的皮羅戈夫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不過,席勒的話大抵是這麼個意思:
①席勒(
1759—
1805),德國著名的詩人和劇作家。
②霍夫曼(
1776—
1822),德國著名的小說家、畫家。
③德語:早安。
「我不想要了,我不要鼻子!」他揮動着胳膊說道。「我光是鼻子每個月就得用掉
3俄磅①鼻煙。我得付錢給倒霉的俄國煙鋪,因為德國煙鋪不賣俄國鼻煙,我給倒霉的俄國煙鋪每磅付
40戈比;一個月就是
1盧布
20戈比;
12個月就是
14盧布
40戈比。你聽明白嗎,我的朋友霍夫曼?光鼻子就得花掉
14盧布
40戈比!逢年過節,我得聞拉比煙,因為我不想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去聞糟糕的俄國鼻煙。一年聞兩磅拉比煙,一磅
2個盧布。
6加
14——光是煙錢就是
20盧布
40戈比②。這是敲詐!我問你,我的朋友霍夫曼,不是麼?我是士瓦本公國③的德國人;我有國王在德國.我不要鼻子!給我割掉!喏,我的鼻子!」
①一俄磅等於
409.
5克。
②席勒喝醉了,前言不搭後語,把兩磅拉比煙值
4盧布說成
6盧布。
③中世紀日爾曼的一個公國。
要不是皮羅戈夫中尉突然闖了進來,那麼,毫無疑問,霍夫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會把鼻子割掉了,因為他已經拿好了刀子,就像是要裁截鞋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