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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加了香薄荷的醃蘑菇!這是加了調料丁香和核桃醃的!這種醃制方法,還是一個土耳其女人教給我的,那時候還有土耳其人在我們這兒當俘虜呢。那可是個熱心腸的女人,一點也看不出她是信土耳其教的。她的穿著打扮跟我們差不多一個樣;就是不吃豬肉;說是他們那兒的法律是明文禁止的。而這個是加茶藨子葉和肉荳蔻醃的蘑菇!瞧,這個是大葫蘆:我還是頭一回用醋煮的;我不知道它們好不好吃;我是從伊凡神父那兒打聽來的秘方。先要在桶裡鋪上一層橡樹葉子,再撒上一層胡椒和硝石,然後再加一層山柳菊那樣的花,那花兒還得尖尖兒朝上擺放呢。這些是包子!這是乾酪餡的!這是乳渣餡的!而這個是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最喜歡吃的,是酸白菜加蕎麥米飯做的餡。」
「可不,」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一旁補充說,「我很喜歡吃這種包子:又鬆軟,又帶點兒酸味。」
總之,每當家裡有客人的時候,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的心情就特別好。真是一個好心腸的老太太!她是誠心誠意地款待客人的。我喜歡在他們家逗留,雖說像所有在他們家做客的人一樣,在那兒肚子撐得要命,這對我是十分有害的,但是我還是樂意上他們家去。話又說回來,我一直在想,小俄羅斯的空氣是否具有某種幫助消化的特殊療效呢?因為在這裡如果有人那樣盡情吃喝的話,毫無疑問,他就不會是睡在床上,而會要直挺挺地躺在桌上了①。
①俄習俗,人死後必須停屍在桌子上。這裡是指因大吃大喝而撐死。
好一副熱心腸的兩位老人!可是,我的故事很快就要談及那令人十分傷感的事件了——它永遠地改變了那安靜的一隅的生活。這事件居然是起因于一樁無足輕重的小事,這就尤其令人驚詫不已。可是由於造化的不可思議的安排,微不足道的小事常常引發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反之,轟轟烈烈的壯舉往往又以無聲無息的結局而告終。有一個征服者調集了舉國的兵力,征戰多年,他的統帥威名遠揚,最終只奪取到一塊彈丸之地,還播種不下一塊地的馬鈴薯;而有時,恰恰相反,兩個城市的兩個賣香腸的小販因為胡言亂語而大打出手,這場爭鬥席捲市鎮,又波及鄉村,然後又擴展到全國。不過,我們暫且按下這些議論吧:在這裡大發議論並不相宜。而且,我也不喜歡多發議論,如果那只是紙上談兵的話。
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養了一隻小灰貓,它几乎總是蜷曲着身子,躺在她的腳邊。女主人有時撫摸着它,在它的頸脖子上搔着癢癢,那寵慣了的小貓便把頸脖子伸得長長的。倒不是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太過于寵愛那只小貓了,她只是對它抱有一種難捨難分的感情,習慣于隨時看到它才安心。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時常拿她這種依依不捨的感情來揶揄一番。
“我真不懂,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您那只小貓有什麼可愛的。養它有什麼用呢?您要養一條狗呢,那可不一樣:
可以帶著它去打獵,可是貓有什麼用呢?”
「您別說了,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說道,「您就喜歡嘮嘮叨叨,再不幹別的事。狗渾身邋邋遢遢的,又隨地拉屎撒尿,還會打碎東西,可是貓倒是十分溫順的動物,它不會坑害人。」
不過,對於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來說,養貓也好,養狗也好,都無所謂;他只不過說說而已,為的是拿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來開開心。
他們家花園的後面有一大片樹林子,它居然逃過了精明強幹的管家的刀斧之災,——也許是因為害怕斧頭砍樹的聲音會傳到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的耳朵裡的緣故吧。這片樹林十分僻靜而荒涼,古老的樹幹上覆蓋着茂蜜的胡桃,酷似那毛茸茸的鴿掌一樣。在這片樹林裡棲居着一些野貓。這些林中野貓跟那些在屋頂上亂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家貓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居住在城市的家貓即使性情暴躁,也比森林裡的同類要文明得多。而野貓則恰恰相反,多半神情陰鬱而野性十足;它們總是樣子憔悴而乾瘦,叫着粗野難聽的聲音。它們有時就在倉庫下面掏個地洞,偷食脂油,甚至廚房也是它們不時光顧的場所,一看到廚師走到那雜草叢生的地方去方便了,便出其不意地從敞開的窗口跳進去作案。總之,任何高尚的情操都是全然不顧的;它們以掠奪偷竊為生,堵着鳥窩捕食小麻雀。這些野貓從倉庫下面的窟窿裡鑽了進來,跟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的溫順的小貓彼此嗅了好一陣子,終於把小貓勾引走了,就像一夥士兵拐走了一個傻村婦一樣。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發現小貓不見了,派人四下里尋找,可是不見蹤影。三天過去了,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覺得十分惋惜,最終還是把它忘了。有一天,當她察看菜園,親自為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摘下幾根翠綠鮮嫩的黃瓜返回屋裡的時候,她的耳朵突然聽見了一陣可憐巴巴的貓叫聲。她彷彿出於本能地喚道:「咪!咪!」——只見雜草叢中忽地跳出她那只灰色的小貓,又瘦弱又憔悴;看得出來,它有好幾天沒有吃過什麼東西了。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不停地呼喚着它,可是那小貓只望着她站着不動,喵喵直叫着,不敢走近前來;顯然,從那以後它已經變得怕人了。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朝前走去,一個勁地呼喚它,它怯怯地跟在後面走到圍牆旁邊。最後,它認出了以前熟悉的地方,便進了屋子。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立即吩咐下去,給它端來了牛奶和肉,坐在它的面前,看著這可憐的寵貓狼吞虎嚥的饞相:它吞食着一塊又一塊的肉片,大口喝着牛奶。這灰色的私奔者几乎就在她的眼前,身子逐漸胖大起來,吃得不那麼貪婪了。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伸出一隻手去,想要撫摸它,可是這忘恩負義的傢伙顯然是跟那些兇猛的野貓混得太熟了,要不就是懂得了浪漫情愛的法則——清貧相守勝過富家大宅的錦衣玉食,而野貓雖則是一貧如洗;不管怎麼說,那灰貓往窗外一跳,僕人們怎麼也抓不住它了。
老太太心裡犯疑了。「這是死神來招我去了!」——她心裡默唸著,再也無法消除這個疑心了。她成天鬱鬱不樂。任憑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怎麼說笑逗樂,想要知道她幹嗎一下子變得愁眉不展,但都枉然,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總是默不作答,要不就是答非所問,不能使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感到滿意。第二天,她明顯地變得消瘦了。
「您怎麼啦,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莫非您害病了吧?」
「不,我沒病,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我想告訴您一樁特別的變故:我知道,我是挨不過今年夏天了;死神已經來招我去了!」
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的嘴唇不由得痛苦地抽搐起來。
不過,他想要壓住心裡的憂傷,強裝笑臉說:
「天知道您說些什麼,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您想必是拿錯了經常喝的草藥汁,喝了桃子浸酒吧?」
「不,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我沒喝桃子浸酒。」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說。
於是,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深感懊悔,剛纔不該打趣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他望着妻子,一滴淚花掛在他的睫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