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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短篇小說集 - 40 /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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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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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頁

朗讀:

他渾身冷汗淋漓;心怦怦直跳,十分難受;胸口憋悶得很,彷彿最後一絲氣息也要從中擠出去似的。「未必這是一場夢?」——他兩手抱著腦袋說道;可是那可怕的情景那樣真切,不像是一場夢。他夢醒之後,分明看見老頭回到畫框裡去,那肥大衣服的下襬還閃了閃呢,而他的手上分明還有一分鐘前攥過挺沉的東西的感覺。月色瀅瀅,把房間照得明晃晃的,各處幽暗角落裡的畫布、石膏製成的手臂、掛在椅子上的畫像衣服、褲子和沒有擦拭的靴子一一顯現出來。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畫像跟前。他是怎麼下床來的——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更使他驚奇不止的是,那畫像居然沒有罩住,而被單也真的不見了。他嚇得神情木然地凝望着畫像,又清楚看見那雙像活人似的奕奕有神的眼睛在直盯着他。他的臉上又油然冒出一陣冷汗;他想走開,可是兩隻腳卻像是釘在地上一樣,動彈不得。他再定睛細看:這不是做夢,——老頭的臉分明又動了動,嘴唇向他伸了過來,彷彿要把他一口吸進去似的....他絶望地慘叫一聲,猛地跳開來——又是一夢醒來。

「未必這也是一場夢?」他的心急急地跳動,就要裂開來了,伸出手摸摸身邊的東西。可不,他是躺在床上,仍然是入睡時那種姿勢。他的面前立着屏風;房裡月色盈盈。從屏風的縫隙中可以看見那幅畫像,被單將它蓋得嚴嚴實實,恰如他親自把它罩上去時的那個樣子。那麼,這又是一場夢!可是,捏緊的手裡至今還有拿過東西的感覺。心跳依然非常急促,几乎有點可怕;胸口憋悶得十分難受。他定睛再細看縫隙,凝神地望着那條被單。他又分明看見:那被單漸漸被掀開來,有一雙手在被單下面亂抓,使勁把它揭掉。「天哪,我的老天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絶望地畫着十字,大聲喊道——又是一夢醒來。


  

這又是一場夢!他從床上躍身而起,精神恍惚,痴痴獃獃,已經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了:是夢魘或家神作祟,還是熱病的譫妄,抑或是實在的夢幻。他竭力想讓內心的焦躁情緒和血管裡緊張搏動而沸騰的血液平靜下來,便走到窗前,打開了通風小窗。一股冷風撲面而來,他頓覺神清氣爽。月色溶溶,依然照耀在千家萬戶的屋頂和潔白的牆壁上,雖有片片的烏雲不時地掠過天際。四周一片寂靜:只是偶而傳來出租馬車的轔轔聲,那是馬車伕在等待遲歸的旅人,卻被懶懶洋洋的駑馬弄得昏昏欲睡,在一條偏僻的巷子裡睡着了。他探頭窗外,眺望良久。只見天際曙色熹微;終於,他感到睡意漸漸襲來,關上了小窗,離開窗前,一頭倒在床上,不久便酣然入睡,睡得像死人一樣。

他遲遲才醒來,覺得渾身不自在,猶如中了煤氣一樣,頭痛得難受。房裡一片昏暗;令人難受的濕氣飄散在空氣中,從堆滿大小油畫和着了底色的畫布的窗戶的縫隙裡滲透進來。他愁眉苦臉,鬱鬱不樂,猶如一隻淋濕的公鷄,坐在那破損不堪的沙發上,手足無措,終於又想起了剛纔做過的夢。他越想越覺得那夢既真切又令人難受,甚至還懷疑那到底是夢還是譫妄,其中會不會有別的東西,會不會是一種夢幻。他拽掉被單,藉著日光仔細端詳那幅可怕的畫像。那雙眼睛確實具有一種不同尋常的神采而令人駭然,不過,他並沒有發現特別可怕之處;只不過令人心裡產生一種莫名莫妙、令人不快的感覺而已。儘管如此,他還是難以完全相信,那只是做的一場夢。他覺得夢境中有一段可怕的情景是來自現實的。即便從老頭的眼神和表情裡也可以看出,他昨天夜裡是到過床邊的;畫家的手上仍然有攥過沉甸甸的東西的感覺,好像是有人在一分鐘之前剛從他手中奪走了似的。他覺得,假如他把那包金幣緊緊攥住不放的話,它們準會留在他的手裡一直到他醒來。

「我的天哪,就是給我留下一點兒錢也好啊!」——他沉重地嘆了口氣,說道;他的腦海裡又浮現出從口袋裏倒出寫着「一千圓金幣」的誘人字眼的紙包的情景。紙包一個個被打開來,金幣燦然發光,又重新包了起來,而他坐在那兒,獃獃地、茫然地凝視着一片虛無的空處,卻無法離開一心嚮往的東西,——猶如一個孩子獃坐在甜美的食品面前,只有嚥著口水看別人吃的份兒。終於,響起了敲門聲,他老大不高興地回過神來。原來是房東陪着一個巡長走進屋裡來了,眾所周知,小人物見了巡長要比富人遇到乞兒更加覺得掃興。恰爾特科夫寄寓的這幢小房子的房東,跟瓦西里島上的第15道街、彼得堡地區或科洛姆納偏遠地方的房主人毫無二致,——這種人在俄國多得難以勝數,而他們的性格就像是破舊的大禮服的顏色一樣難以判得分明。年輕的時候,他當過大尉,喜歡誇誇其談,幹過文職差使,鞭打人可是一把好手,手腳麻利,衣着入時,傻頭獃腦的;可是到了垂暮之年,他把這些鮮明的特色融成了一種模糊不清的性格。他喪偶獨居,已經退職,不再講究穿戴,不愛吹牛了,也不再尋釁打架,只是喜歡喝喝茶,跟人胡扯亂侃一通;總是在房裡來回踱步,收拾蠟燭頭;每到月底按時向住戶催討房租;有時手揣着鑰匙出門去,望望自家房子的屋頂;總有好幾回把掃院子的人趕出那間小屋,不讓他躲在那兒睡覺;總之,他是一個退職之人,在過慣了放蕩不覊的生活和坐在驛車上四處奔波之後留下了一些令人討厭的習慣。

「請您親自來瞧瞧,瓦魯赫·庫茲米奇,」房東張開兩手,對巡長說,「他不肯付房租,就是不肯付。」

「沒有錢怎麼付呢?等幾天,我會付的。」

「老兄,我可不能老等下去,」房東生氣地說,揮了揮手裡拽着的鑰匙,「我這裡還住着波托岡金中校,已經住了7年啦;安娜·彼得羅芙娜·布赫米斯傑羅娃還租了板棚和能拴兩匹馬的馬廄,她身邊有3個僕人,——這些人都是我的房客。老實對您說吧,我這裡可沒有住房子不付錢的規矩。請您馬上付清房租,然後搬出去。」

「可不是嘛,既然是講定了,您就該付錢才對,」巡長微微搖晃着腦袋,把手指插在制服的鈕扣後邊,說道。

「問題是拿什麼來付房租呢?我身上是一個子兒也沒有。」


  

「既然這樣,您就拿畫作抵,還清伊凡·伊凡諾維奇的債吧,」巡長說,「他說不定會同意拿畫折價的。」

「不,老爺,這些畫我可消受不起。要是這些畫內容高雅呢,還不管它,可以掛在牆上,即便是畫的一位戴星徽的將軍或者庫圖佐夫公爵①的畫像也好,可他畫的是莊稼漢,一個穿襯衫的鄉下佬,給他研磨顏料的僕人。這豬玀也配上畫麼;我要擰斷他的脖子:他把門閂上的釘子一古腦兒全拔光了,這騙子手。您來看看這畫的是什麼東西:把這間房也畫上了。他要是挑一間拾掇整齊、乾乾淨淨的房間來畫,倒也罷了,可是他這裡畫的房間儘是垃圾和廢物,四處亂扔着。您來看看他怎麼把房子弄得髒兮兮的。房客們在我這裡都住上7年了,有上校、安娜·彼得羅芙娜·布赫米斯傑羅娃....不行,我得告訴您:沒有比畫匠更糟糕的房客了。過日子就像是十足的豬玀,千萬別沾上這號人。」

①米·伊·庫圖佐夫(17451813),特級公爵,1812年衛國戰爭中曾任俄軍統帥,率部打敗拿破崙,贏得了戰爭的勝利,成了舉國聞名的民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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