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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恰爾特科夫完全意想不到地買了一幅舊畫,同時又暗自嘀咕着:「我幹嗎要買這畫呢?我要它又有什麼用?」可是,無法反悔了。他從口袋裏掏出
20戈比,交給店主人,夾起那幅畫像走了出來。到了路上,他才想起那是他僅有的一點錢呢。他的思緒一下子變得陰鬱起來;懊惱和冷漠一時間交織在他的心頭。「真見鬼!這人世間真是糟透了!」——他懷着俄國人身陷窘境時常有的那種心境說道。他邁着快步,几乎是無意識地走着,對周圍的一切都無動于衷。晚霞的夕照染紅了半邊的天際;朝西的幢幢樓房還沐浴在它的暖人的光照裡;而這時月亮的清冷的銀輝顯得越發分明了。房屋和行人的兩隻腳投下的半透明的淡淡影子,就像長長的尾巴落在地面上。畫家仰望着那沉浸在透明、稀微、隱約的光照裡的天穹,漸漸看得出神了,几乎是同時脫口而出地說了兩句話:「多麼柔和的色調!」「真喪氣,活見鬼了!」然後,他把不斷地從胳膊下面滑出來的畫像夾緊些,加快了腳步。
他累得不行,渾身大汗,終於回到了瓦西里島上第
15道街的住處。沿著污水橫流、儘是貓狗抓痕的樓梯,他吃力地、氣喘吁吁地向上走去。敲了一陣門,沒有一點回應:沒有人在家。他只好倚靠在窗口,打算耐心地等着,終於身後傳來了腳步聲,來了一個身穿藍襯衫的年輕人,那是他僱來的傭人、模特兒,兼做顏料研磨和擦地板的雜活,——每次擦過地板之後,那雙長統靴又立刻留下斑斑足印。年輕人名叫尼基塔,只要主人不在家,他就到大門外去消磨時光。因為天黑了看不清的緣故,尼基塔費了好大的勁,老半天才把鑰匙插進鎖孔裡。房門終於打開了。恰爾特科夫跨進了冷得淪肌浹髓的前室,恰如畫家們常見的處境那樣,雖然冷得難受卻並不介意。他沒有把外套交給尼基塔,便逕自走進自己的畫室,那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寬大而低矮的房間,窗戶上了凍,擺滿了各式各樣用過的畫具:一塊塊石膏製成的手臂、繃著畫布的畫框、沒有畫完的草圖、分別搭在椅子上的畫像衣服。他疲憊不堪,脫下外套,心不在焉地把帶回來的畫像放在兩幅小油畫中間,然後躺倒在一張狹小的沙發上,如今已經說不上是一張蒙皮的沙發了,因為曾經用來包皮的許多銅釘都已不起作用,釘歸釘,皮歸皮,尼基塔便把髒兮兮的襪子、襯衫和所有沒有洗過的衣物一古腦兒往裡塞。他坐了一會兒,又在這狹小的沙發上隨心所欲地躺了一陣子,最後要來蠟燭點燈。
「沒有蠟燭了,」尼基塔說。
「怎麼就沒有了?」
「可不,昨天就沒有了。」尼基塔又說。
畫家想起來了,真的昨天就用完了,便安靜下來,不再吭聲。他讓傭人幫着脫掉衣服,然後穿上那件又舊又破的家常罩衫。
「還有,房東來過了呢。」尼基塔說。
「唔,來討房錢麼?知道了。」畫家揮了揮手,說道。
「他還不是一個人來的呢,」尼基塔又說道。
「跟什麼人來的?」
「我不知道是什麼人....好像是個巡長。」
「巡長來幹什麼?」
「不知道來幹什麼;說是沒有付房租。」
「唔,那會有什麼事兒呢?」
「我不知道會有什麼事兒;他說,要是不想付房租,那就叫搬出去;他們兩人明天還要來呢。」
「讓他們來好了,」恰爾特科夫愁苦而冷漠地說道。一縷憂鬱的心緒在心裡蔓延開來。
年輕的恰爾特科夫是一個才華橫溢、大有前途的畫家:他的畫筆不時地閃耀着火花和光芒,表現出觀察力、想像力和儘力接近自然的強烈的激情。「千萬注意,老弟,」教授不止一次地對他說過,“你有才華;你若是把它毀了,那真是罪過。但是你沒有耐性。一旦什麼事情把你迷住了,令你心馳神往了,——你就只顧做去,把別的事兒看得一錢不值,毫無用處,甚至于不屑一顧。千萬注意啊,你可別成了一個迎合時尚的畫家。現在你的用色就過于鮮艷奪目了。你的素描不大嚴謹,而有時則流于纖弱,線條模糊;你在追求一種時髦的用光,總想先聲奪人,引人注目。千萬注意啊,你恰好會流入一種英國畫風之中。你可要小心啊;你開始嚮往上流社會了;我有時看見你的脖子上圍着時髦的圍巾;戴的帽子也挺講究的....這是很誘人的,可以為了錢財去畫迎合時尚的畫,給人畫像。可是,這樣一來會毀了才華而中途夭折。你要有耐心。仔細琢磨每一件畫作,力戒矯情——讓別人去賺錢吧。
該是你的,也不會跑掉。”
教授的話多少是對的。的確,我們的這位畫家有時也想縱情作樂,穿戴一新,——總之,總想到處顯示自己的青春年少。不過,儘管有這樣的想法,他還是能夠自我約束。有時他拿起畫筆,也會忘記一切,不得已扔下畫筆時就猶如被人打斷一場好夢似的。他的鑒賞力明顯地獲得增進。他還不懂得拉斐爾①全部深湛的功力,然而已經醉心于居多②的靈活而奔放的筆法,在提香③的肖像畫前流連忘返,對佛拉芒畫派讚不絕口。那籠罩古畫的暗淡的風貌,他還沒有全部神悟到;然而,他已從中領悟到某些東西,雖然他內心裡難以苟同教授的看法,認為古代的大師是我們望塵莫及的;他甚至認為,
19世紀在某些方面已經大大地超越他們,而摹寫自然如今已經變得更為鮮明、生動、逼真;總之,他這時的所思所想如同心有所得而躊躇滿志的青年人一樣。有時他也感到懊喪,因為他看到外來的畫家,一個法國人或者德國人,甚至根本不是有天賦的畫家,只憑熟練的畫法、靈活的筆法和鮮亮的色彩,便一鳴驚人,轉眼之間攢下大筆的錢財。每當他廢寢忘餐,忘掉整個世界的存在,專心作畫的時候,他不會有這些雜念,可是一旦手頭拮据,無錢買畫筆和顏料,或者難纏的房東一天十次上門來催討房租的時候,他就心潮難平。這時,他那饑渴難挨的想象中就會浮現出有錢的畫家的令人艷羡的命運;這時他的腦海裡甚至會閃過俄國人常有的念頭:豁出去了,來個藉酒澆愁,自暴自棄。眼下他几乎就處在這種心境之中。
①拉斐爾(
1483—
152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著名畫家和建築師。
②居多(
1575—
1642)意大利著名畫家。
③提香(
1477或
1489—
1576)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畫家,威尼斯畫派代表人物。
「不錯!得要忍耐,得要忍耐!」他惱怒地說。“人的忍耐總有個限度。得要忍耐!可是,我明天哪有錢吃飯?沒有人借錢給我。我要是把所有的油畫和素描拿去出售,也不過賣
20戈比。當然,這些畫是有用的,這我知道:每幅畫都煞費苦心,我從中體會到一種意境。可是又有什麼用呢?習作,畫作——總歸是習作,畫作,今後也不過如此。人家不知道我的名字,誰還會來買呢?誰要這些寫生班的古畫臨摹之作,或者我還未畫好的普西海①之戀的油畫,或者我的房間的景物畫,或者我的尼基塔的畫像?其實,這幅畫像要比時髦畫家畫的人物肖像好得多。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幹嗎要活活受罪,像個學徒似的入門學步?其實只要顯示一下才華,一點也不比別人差,也可以像他們一樣撈錢。
①普西海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女神,是人的靈魂的化身。她與埃羅特之戀是文學與造型藝術中家喻戶曉的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