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一直認為,這裡最好的房子莫過于縣法院了。它是由橡木還是樺木蓋的,我倒不去管它;可是,諸位,它有八個窗戶啊!八個窗戶一字兒排開,正對著廣場,正對著我剛纔提到過那一片汪洋的水域,而市長把它稱之為湖泊呢!只有縣法院這幢房子是花崗岩顏色的,密爾格拉德的其餘的房屋都只是刷上點白顏色而已。那房子的屋頂全是木頭的,本來是要漆上紅顏料的,可是彷彿是有意安排似的,正趕上齋期,一班辦事員把做油漆用的油蘸着大蔥全都吃掉了,所以這屋頂便一直沒有漆成。大門的台階突出在廣場上,鷄群經常在那兒跑來跑去,因為台階上几乎總是撒滿了麥米或者別的吃食。不過,那不是故意撒上的,而是告狀的人不小心撒落在那兒的。那幢房子一分兩半:一邊是辦公的場所,另一邊是關押犯人的地方。在辦公場所有兩間乾淨、粉刷過的用房:一間是接待告狀者的房間;另一間裡擺着一張墨汁斑斑的桌子,桌上擺放著一柱守法鏡①。還有四把高背的橡木椅子;靠牆擺着幾隻鐵皮箱子,裡面存放著一疊疊本縣的訴訟狀紙。一隻鐵箱上放著一隻用黑色鞋油擦得鋥亮的靴子。開庭議事從早晨就開始了。法官是一位相當肥胖的人,雖說比起伊凡·尼基福羅維奇來要相形見絀些,可是有一副慈眉善目的面容,身着一件油污的長衫,手裡擎着一隻煙斗和茶杯,正跟法院書記官閒聊呢。那法官的嘴唇緊挨着鼻孔長着,因此,他的鼻子可以隨心所欲地去聞那上嘴唇。這上嘴唇就常常充作他的鼻煙壺,因為送往鼻孔的鼻煙几乎總是撒在那片唇上。就這樣,法官跟書記官漫天閒侃着。一個赤腳女仆端着茶盤侍立一旁。
①守法鏡是一柱頂端飾有雙頭鷹的三稜鏡,為舊俄官廳中常見的陳設之物,上面載有彼得大帝敕令守法的諭旨,警誡官員要公正廉直、嚴明執法。
在桌子的一端,錄事正在念判決書,可是聲音單調而沉悶,就是被告本人聽著聽著也會昏然入睡。毫無疑問,法官也會比在座的人先行睡去的,不過,這時他已沉醉于一場饒有興味的閒聊之中了。
「我一直想要弄明白,」法官一邊說,一邊不時地啜一口已經涼了的茶,「它們怎麼會唱得那麼好聽。兩年前我養過一隻鶇鳥。結果呢?忽然倒了嗓子。天知道它咿呀咿呀唱的什麼。到了後來,越唱越糟,含糊不清,聲音嘶啞了,——簡直成了廢物!這真是太荒唐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喉嚨底下長了個小瘤子,比豌豆還小呢。這個小瘤子只要用針挑破就行了。這還是扎哈爾·普羅科菲耶維奇教我的,您要是樂意,我可以仔細說給您聽,那是怎麼回事:我坐車去看他....」
「請問,傑米揚·傑米揚諾維奇,還念不念別的判決書?」
錄事插話說,他唸完已經好幾分鐘了。
“您已經唸完了?您瞧,唸得多快!我一句也沒有聽見呢!
判決書在哪兒?拿來,我簽個字。您那裡還有什麼呀?”
「哥薩克鮑基齊克的耕牛被盜的案子。」
「好吧,念吧!是的,我坐車去看他....我可以仔細說說他怎麼招待我的。風乾的魚脊肉下酒,那是舉世無雙的!可不,那不是我們這裡的魚脊肉,」法官咂了一下舌頭,微微一笑,同時鼻子聞了聞那隨侍在側的鼻煙壺,「我們密爾格拉德食品雜貨鋪出售的可比不上。我不吃咸鯡魚,因為您知道,我一吃就心口灼燒。不過,魚子醬我倒是嘗了嘗味道:真是美味可口!沒說的,棒極了!然後,我喝了點用百金花泡的桃子浸酒。還有番紅花浸酒;不過,您是知道的,我不喝番紅花浸酒。您瞧,這樣挺不錯:象俗話說的那樣,先吊起胃口,然後再吃個飽....噢!久違了,久違了....」法官一眼看見伊凡·伊凡諾維奇走了進來,忽然大聲嚷道。
「上帝保佑!祝大家健康!」伊凡·伊凡諾維奇說道,帶著他特有的和藹可親之態向所有的人深鞠一躬。我的天哪,他那待人的態度多麼討人的歡心!我還從來不曾見過一個人如此的精明。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尊貴,因而把大家的敬重看作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法官親自為伊凡·伊凡諾維奇端了一把椅子,他的鼻子一下子吸盡了上嘴唇上面所有的鼻煙,這通常是他感到極為愜意的表現。
「請問,您喜歡用點什麼呢,伊凡·伊凡諾維奇?」法官問道。「來一杯茶好嗎?」
「不用,十分感謝,」伊凡·伊凡諾維奇回答說,鞠了一躬,坐了下來。
「請別客氣,喝一杯茶吧!」法官又說道。
「不,謝謝,承蒙熱情接待,我心領了,」伊凡·伊凡諾維奇回答說,鞠了一躬,又坐下了。
「喝一杯吧,」法官又重複一句。
「不,不用費心了,傑米揚·傑米揚諾維奇!」
伊凡·伊凡諾維奇說這話時,又鞠一躬,然後坐下。
「喝一小杯吧?」
「那麼只好從命了,只喝一小杯!」伊凡·伊凡諾維奇說道,朝茶盤伸過手去。
天哪!這個人真是精明到家了!簡直無法描述他這一舉一動是多麼討人的喜歡!
「請問,您再喝一杯怎麼樣?」
「多謝了,」伊凡·伊凡諾維奇把茶杯倒扣在茶盤上,鞠躬回答說。
「請再喝點,伊凡·伊凡諾維奇!」
「不喝了。十分感謝,」伊凡·伊凡諾維奇說著又鞠一躬,然後坐下了。
「伊凡·伊凡諾維奇!看在友情的份上,再喝一小杯吧!」
「不用了,承蒙款待,十分感激。」
說完,伊凡·伊凡諾維奇深鞠一躬,又坐下了。
「只喝一小杯!就一小杯!」
伊凡·伊凡諾維奇伸手到茶盤上,端起了茶杯。
呸,真是見鬼!這個人多麼善於撐着自己的臉面啊!
「傑米揚·傑米揚諾維奇,」伊凡·伊凡諾維奇啜完最後一口茶水,開口說道,「我來找您是有一件要緊的事情:我來告狀。」說著,伊凡·伊凡諾維奇放下茶杯,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寫滿字的公文紙。「是告一個仇人,一個勢不兩立的仇人。」
「告誰呀?」
「告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多夫戈奇洪?」
法官一聽這話,几乎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您說什麼!」他兩手一拍,說道。“伊凡·伊凡諾維奇!
這是您說的?”
「您不看見嘛,是我說的。」
「上帝和所有的聖徒保佑您!什麼!伊凡·伊凡諾維奇,您跟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成了冤家對頭?這是從您的嘴裡說出來的?您再說一遍!不是有什麼鬼魂躲在身後指使您說的吧?①」
「這有什麼奇怪的。我再不能看見他了;他讓我蒙受了奇恥大辱,侮辱了我的人格。」
「至聖至靈的三聖啊②!現在我怎麼叫母親相信呢!每天只要我跟妹妹一吵嘴,她老人家就總是說:『孩子們,你們像兩隻狗似的合不來。你們瞧瞧伊凡·伊凡諾維奇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怎麼樣,該學學他們的樣子才對。那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呢!是朋友就該那樣!體面的人就該那樣!』這一下可好了,朋友成了對頭!你說說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呢?」
①舊俄迷信說法,魔鬼總是躲在人的背後,伺機作祟害人。
②基督教稱聖父、聖子、聖靈為三位一體。
「這事說來很微妙,傑米楊·傑米揚諾維奇!簡直沒法說它了。您最好先看看狀子。請從這一頭拿着吧,這樣好看些。」
「唸一唸吧,塔拉斯·吉洪諾維奇!」法官轉過臉對錄事說道。
塔拉斯·吉洪諾維奇拿起狀子,就像縣法院裡所有的錄事一樣,借助兩個指頭用力擤了擤鼻涕,然後開始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