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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姨媽如今已五十開外。她從未嫁過人,所以她老掛在嘴上說,處女的生活對她來說比什麼都珍貴。不過,據我所知,沒有人向她求過婚。這是因為所有的男人在她面前都感到膽怯,不敢向她表白感情的緣故。年輕男子都說:「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太要強了!」這話一點不假,因為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總有辦法把任何人都弄得俯首貼耳的。比如說酗酒成性的磨坊主人吧,那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窩囊廢,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每天都伸出那不講情面的手去揪他的額發,不用別的辦法就把他調教成了金不換,變了個人樣兒。她個子高大,身體粗壯,也就有一身好力氣。彷彿是造化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讓她平日裡老是穿一身帶一圈小皺邊的深褐色的長外衣,每逢復活節的禮拜日和命名日才又加一條紅色開司米的披巾,其實,她要是長着兩撇龍騎兵式的鬍髭和穿著一雙長長的高筒皮靴,那就再合適不過了。不過,她喜歡干的事情跟她的外表卻十分相稱:她划船搖槳比任何一個漁夫都更在行;又常去射獵野禽;還形影不離地監管着刈草人;瓜田地裡有多少香瓜和西瓜,她全都記得一清二楚;如果有大車經過她的塘堤,五戈比的過路費是照收不誤的;還會爬到樹上,使勁搖落梨子,用她那令人生畏的手痛打好吃懶做的僕人,又用這可怕的手給應得獎賞的傭人遞上一杯伏特加。几乎在同一時刻,她又罵人,又染綫,又跑廚房,又制克瓦斯①,又熬蜜餞,一整天忙裡忙外,事事都趕得上趟。所以,據最近一次稽核登記,伊凡·費多羅維奇只有十八個農奴的小小家業,居然興旺發達起來了。而且她又十分疼愛自己的外甥,精打細算地為他積攢每一分錢。
①一種用麥芽和麵包屑製成的清涼飲料。
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回到家裡,生活便全然變了樣,納入了完全不同的軌道。彷彿他天生就是來掌管這十八個農奴的家業的。姨媽本人也看出來了,他會是一個好當家人,雖然眼下並沒有讓他參與一切家政。「他還太嫩了,」她常常念叨說,雖然伊凡·費多羅維奇已經快四十歲的人了,「他哪能全都弄得清楚!」
然而,他也常常到地裡去,寸步不離地守着割麥和刈草的人,而這樣做可以給他的溫厚的心靈帶來莫名的愉悅。十幾把閃亮的鐮刀齊聲合韻地揮動着;一排排牧草沙沙地倒下;刈草的姑娘有時唱起響亮的歌來,時而像迎接貴賓一般熱烈歡快,時而像生離死別一樣淒涼悲切;寧靜、晴朗的黃昏,多麼迷人的黃昏!曠野的空氣多麼的清新宜人!這時一切都活躍起來:草原時而發紅,時而發藍,一片繁花似錦;鵪鶉、地鵏、鷗鳥、螽斯和成千上萬隻昆蟲或婉轉啁啾,或嗡嗡營營,或唧唧而鳴,或高聲啼叫,一剎那間匯成了一曲協調悅耳的合奏和鳴,而且一刻也不停歇。夕陽已經西垂,漸漸隱沒。啊!多麼心曠神怡!田野裡四處燃起了堆堆篝火,架上了鐵鍋,周圍坐著鬍子拉碴的刈草人;麵疙瘩的熱氣飄散開來。暮色沉沉,愈來愈濃....很難說伊凡·費多羅維奇此刻在想些什麼。他來到刈草人群裡,忘記了品嚐一下他非常愛吃的麵疙瘩的味道,在一個地方獃立不動,眺望着一隻漸漸消失在天邊的鷗鳥,要不就在數着遍佈田地裡的收割下來的堆堆莊稼。
事過不久,到處都有人說伊凡·費多羅維奇是一個了不起的當家人。姨媽聽了歡喜得不得了,一有機會便大肆誇獎他一番。有一天,——那是莊稼收割完了,正好是六月末,——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帶著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把伊凡·費多羅維奇拉到一邊,她想跟他談談很久以來擱在心裡的事兒。
「親愛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她開口說道,「你知道,你這田莊裡有十八個農奴;但是,這是稽核登記的數字,其實呢,不止這些,要多些,大概有二十四個吧。不過,現在不說這個事兒。你知道咱們家莊園後的那片小樹林,你也準知道那片樹林後邊有好大一塊草場:有將近二十俄畝①大呢;那兒的牧草每年可以收入一百多盧布,要是像人家傳說的那樣,加佳奇還要駐防一個騎兵團,那就更能賣到好價錢啦。」
「當然,姨媽,我知道:那兒的牧草很不錯。」
「那兒牧草好,這個我清楚;可是你知道那一大片土地真的是歸你所有嗎?你幹嗎把眼瞪得鼓鼓的?你聽我說,伊凡·費多羅維奇!你記得斯傑潘·庫茲米奇嗎?我說什麼來着:記不記得!那時你還小,連他的名字還說不全呢;哪能記得!我清楚記得,我是在聖菲利普齋期②之前來你們家的,剛把你抱在手上,你差一點把我的一身衣服尿臟了;幸虧我讓奶媽瑪特廖娜抱過去了。瞧你那個時候有多壞!....不過,現在不說這個事兒。咱們家莊園後面的那一大片地連同霍爾狄希村都是斯傑潘·庫茲米奇的。我得向你說明,在你還沒有出生之前,他就經常來找你媽;當然,那都是趁你父親不在家的當兒。話又說回來,我說這話可不是排揎她。願天主讓她的靈魂得到安息!——雖然她生前一直待我不好。不過,現在不說這個事兒。不管怎麼說,我跟你說到的那塊地,斯傑潘·庫茲米奇是給你立下過贈與字據的。這話只是在咱娘兒倆之間說說,你那故世的媽媽脾氣可古怪了。就是魔鬼——上帝寬恕我用了這個不吉利的字眼——也摸不透她的心思。她把那字據塞到哪兒去了——只有上帝知道。我想,明擺着的是落到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斯托爾欽柯這個老光棍的手裡了。這個大肚皮的騙子手把整個田莊都弄到手了。隨便賭什麼都行,準是他把字據瞞起來了。」
①一俄畝約合
1.
09公頃。
②東正教習俗,從俄歷十一月十四日開始算起,共四十天齋戒期。
「姨媽,我想問問,是我在驛站上認識的那個斯托爾欽柯麼?」
於是,伊凡·費多羅維奇講述了跟他不期而遇的經過。
「誰知道呢!」姨媽略作沉吟答道。「興許他並不是一個壞蛋。可不是,他搬到咱們這兒來總共才半年時間;一下子也看不透一個人。我聽說,他的老母親倒是個通達明理的女人,人家都說她是醃黃瓜的好手。她的隨身女仆們會織一手好地毯。既然你說他對你不錯,那就去找他一趟吧!興許,做了虧心事的人會良心發現,把不該得的東西退出來。要不,你就坐了那輛四輪馬車去,只是那些該死的混小子把背後的釘子全拔掉了。你得吩咐馬車伕奧麥利卡把各處的皮子釘牢些。」
「何必呢,姨媽?我就坐您平日出外打鳥乘坐的那輛兩輪馬車去好了。」
這場談話就到此結束。
四 午 餐
午餐時刻,伊凡·費多羅維奇驅車進了霍爾狄希村,當他走近地主宅院時,心裡多少有點畏怯。這是一幢長長的宅子,木頭的屋頂,而不像附近許多地主的宅子那樣是蘆葦蓋的。庭院裡的兩座糧倉也是木頭的屋頂;兩扇大門是橡木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宛如一位花花公子來到舞會上,環顧四周,卻看見所有的人都比他穿戴考究。為了表示尊敬的意思,他把馬車停在糧倉附近,徒步走到台階跟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