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鬥可以阻止他們眼下正在策劃的一切。你聽我說:你別以為我是出於某種父愛以及諸如此類的弱點。這一切全是扯談!我不讓任何人看到我的內心。連你也不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女地拋棄了我,跟她的情人私奔了,於是我就把她從我心裡給轟出去了,永遠忘了她,就在那天晚上你記得嗎?曾經看見我對著她的畫像嚎啕大哭,但決不能由此斷定我想饒恕她。即使當時,我也沒有饒恕她。我哭的是失去的幸福、枉然的幻想,但決不是哭現在內地。我也許常常哭;我並不羞於承認這點,誠如我並不羞於承認我過去愛我的孩子勝過愛世界上的一切。這一切與我現在的舉動似乎自相矛盾。你會問我:既然如此,既然您對那個您已經不承認是自己女兒的人的命運無動于衷,那您為什麼還要干預他們現在正在策劃的那件事呢?我的回答是:第一,為的是不讓那個陰險的小人陰謀得逞,第二,出於人之常情最普通的仁愛之心。她雖然已不是我的女兒,但她畢竟是個無人保護而又受騙上當的弱者,人家還在進一步騙她,想把她徹底毀了。我沒法直接插手,但可以通過決鬥來間接干預。如果我被他們一槍打死或者受傷流血,難道她能跨過我們的決鬥場,說不定還跨過我的屍體,跟那個殺死我的兇手的兒子去舉行婚禮嗎?就像那個國王的女兒(記得嗎,我們家有本書,你曾經用它來學法文的那本書)居然駕着豪華的馬車駛過她父親的屍體①。再說,他若去決鬥,那麼咱們這兩位公爵父子自己也就不想再舉行什麼婚禮了。一句話,我不願意看到這門親事,我將竭盡全力不讓它成功。你現在明白我的用意了嗎?」
「不明白。既然您希望娜塔莎好,您怎麼報得下這個心阻撓她的婚事呢,因為只有結婚才能恢復地的名譽呀?要知道,在這世界上,她來日方長;她需要有個好名聲。」
「唾棄這些世俗之見,她應該這樣來考慮問題!她應該意識到,對她來說,最大的恥辱莫過于這門婚事,莫過于跟這些卑鄙小人,跟這個可鄙的上流社會來往。她應當用高尚的自尊心來回答這個上流社會。到那時候,說不定我倒會向她伸出手來,我倒要看看,到那時誰還敢來糟蹋我的孩子的名聲!」
這種極端的理想主義使我不勝驚愕。但是我立刻看出來,他心裡不痛快,一時興起,說了這些過頭的話。
「這太理想化了,」我回答他道,「因此有點殘酷。您要她拿出勇氣來,可是您在她出生時並沒有賦予她這種力量和勇氣。難道她同意結婚是想當公爵夫人嗎?要知道,她愛他;要知道,這是強烈的愛,這是天命。最後:您讓她蔑視世俗之見,而您自己卻屈服于它的壓力。公爵讓您蒙受了不白之冤,公然懷疑您想攀高技,想用欺騙手段與公爵之家聯姻,因此您現在便認為:如果現在,在他們正式提出求婚之後,她親自拒絶他們,那,不用說,就會非常徹底、非常明顯地推翻他們先前的誹謗。瞧,這就是您追求的目的,您屈從于公爵本人的意見,您孜孜以求的是讓他自己認錯。您一心嚮往的是嘲笑他,向他報仇雪恨,而且您為此不惜犧牲女兒的幸福。難道這不是自私嗎?」
①指古羅馬歷史學家李維的《羅馬史》(此處指該書的法譯本,一八三
0年巴黎版)所載羅馬王政時代的第七三塔克文·蘇佩布。他原是第六王塞維·圖裡烏的女婿,後殺岳父篡位,將岳父的屍體棄市。他的妻子(即前王之女)在宣佈她丈夫為王之後,居然驅車從群眾大會上回家,公然駛過她父親的屍體,因而沿途留下斑斑血跡。
老人坐在那裡,板著臉,瓜眉深鎖,不置一詞,這樣繼續了很長時間。
「你對我不公平,萬尼亞,」他終於說道,一顆閃亮的淚珠掛在他的睫毛上,「我向你起誓,你這樣說是不公平的,不過別談它了!我沒法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他微微站起身來,拿起帽子,繼續道,「我要說的只有一點:你剛纔提到我女兒的幸福。殘壓根兒不相信這會使她幸福,除非一點:我即使不加干預,這樁婚事也永遠成不了。」
「怎麼會呢?您為什麼這樣想呢?說不定您知道了什麼吧?」我好奇地叫起來。
「不,什麼特別的情況我也不知道。但是,這個孩詛咒的老狐狸決不可能拿定主意這樣做。這一切全是扯談,無非是陰謀。我對此深信不疑,你記住我的話,肯定是這樣。第二,即使這樁婚事辦成了,那也僅僅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即這個卑鄙小人另有他自己特別的、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打算,即這樁婚姻對他有利至于究竟是什麼打算,我就一點不懂了,你自己說吧,你不妨扣心自問:這樁婚事會使她幸福嗎?埋怨數落,低聲下氣,終身陪伴一個長不大的娃娃,而這娃娃現在就已經把她的愛視同累贅,一旦結了婚就會不尊重她,欺負她,凌辱她;與此同時,她的激情卻隨着對方的越來越冷淡變得越來越強烈;嫉妒、痛苦、心如刀割、離婚,說不定還有犯罪....不,萬厄亞!如果你們在那兒馬馬虎虎地策劃此事,你還從中幫忙,那我把醜話說在頭裡,你可是要對上帝負責的,但是到那時候已為時晚矣!再見!」
我攔住了他。
「我說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咱們這麼辦好嗎:先等一等。您要相信不是只有一雙眼睛在注視着這件事,說不定這事會出到渠成,最好不過地解決的,用不着使用諸如決鬥之類強制性的、人為的解決辦法。時間是最好的解決者!最後,請允許我冒昧直言,您的全部計劃是完全行不通的。難道您當真以為(哪怕就一分鐘)公爵會接受您的挑戰嗎?」
“怎麼不會接受?你說什麼呀,犯糊塗啦!
「我敢向你起誓,他肯定不會接受,請相信,他肯定會找到理由十足的藉口;他會循規蹈矩而又嚴乎其然把這一切辦妥,與此同時,您卻成了十足的笑柄....」
「哪能呢,小老弟,哪能呢!你這番話簡直讓我太震驚了!他怎麼會不接受呢?不,萬尼亞,你簡直是詩人;可不是嗎,一個真正的詩人!怎麼,依你看,跟我決鬥就不體面?我並不比地差。我是一個老人,一個被人敗壞了名譽的父親;你是一位俄國文人,也算得上是個有頭有臉的人了吧,你可以當決鬥證人,而且....而且....我真不明白,你還要什麼呢....」
「您會看到的。他準會找出各種各樣的藉口,讓您自己先看到跟他決鬥是萬萬不行的。」
「嗯....好吧,我的朋友,就按你的意思辦!我少安毋躁,自然,只到一定的時間為止。我們倒要來看看,時間究竟能起什麼作用。不過,我有一事相求,我的朋友:請你向我保證,你決不在那兒,也決不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把我們的談話內容張揚出去,行嗎?」
「我保證。」
「第二,萬尼亞,勞你大駕,從今往後,再不要向我提起此事。」
「好,我保證。」
「最後,還有一事相求:我知道,親愛的,你在舍下也許覺得很無聊,但是請你常到舍下走走,只要你走得開。我那可憐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非常喜歡你,而且....而且....你不去,她會想你的....萬尼亞,你明白嗎?」
他說罷緊緊握了握我的手。我真心實意地答應了他。
「而現在,萬尼亞,最後,還有件事難於啟齒。你有錢嗎?」
「錢!」我詫異地重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