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正,你們得回到這兒來。兩個人都回來。我有事要你們辦。」
馬呂斯加倍集中了注意力。
容德雷特獨自和他女人待在一道,又開始在屋子裡走起來,一聲不響地兜了兩三個圈子。接着他花了幾分鐘把身上穿的那件女人襯衫的下襬塞進褲腰。
突然他轉向他女人,叉起兩條胳膊,大聲說:
「你要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嗎?那小姐....」
「怎麼?」那女人接著說,「那小姐?」
馬呂斯心下明白,他們要談的一定是她了。他以熾烈的焦急心情傾耳細聽。他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在兩隻耳朵上。
但是容德雷特彎下腰,放低了聲音和他女人談話。過後他才站起來,大聲結束說:
「就是她!」
「那東西?」女人說。
「那東西!」丈夫說。
任何語言都不能表達那母親所問的「那東西?」這句話裡的意思。那是攙雜在一種凶狠惡毒的聲調中的驚訝、狂暴、仇恨、憤怒。這痴肥疲軟的女人,經她丈夫在耳邊說了幾個字,大致是個什麼人的名字,便立即醒覺過來,從醜陋可憎變成猙獰可怕了。
「決不可能!」她吼着說,"當我想到我的女兒都還赤着腳,而且還穿不上一件裙袍時,怎麼!又是緞斗篷,又是絲絨帽,緞子靴,一切!身上就已是兩百多法郎的家當!簡直象個貴婦人!不會的,你搞錯了!首先,那一個醜得很,這一個生得並不壞!
她的確生得不壞!這不可能是她!"
「我說一定是她。你等着瞧吧。」
聽見這斬釘截鐵的話,容德雷特婆娘抬起一張又紅又白的寬臉,用一種奇醜的神情,注視着天花板。這時,馬呂斯感到她的模樣比容德雷特更嚇人。那是一頭虎視眈眈的母豬。
「不成話!」她又說,「這個用憐憫神氣望着我那兩個閨女的不討人喜歡的漂亮小姐,竟會是那個小叫化子!呵!我恨不得提起木鞋,幾腳踢出她的肚腸。」
她從床上跳下來,蓬頭散髮,鼓起兩個鼻孔,掀着嘴,捏緊拳頭,身體向後仰着,站了不大一會兒,又倒在破床上。她男人只顧來回走動,毫不理會他老婆。
一會兒的寂靜無聲,他又走近女人跟前停住,象先頭那樣,叉起兩條胳膊。
「還要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她問。
他用乾脆低沉的聲音回答說:
「我發了財了。」
女人獃望着他,那神氣彷彿是在想:「和我談話的這個人難道瘋了?」
他又說:
「他媽的!時間不短了,我老在這個‘不挨凍你就得挨餓不挨餓你就得挨凍’的教區裡當一個教民!我可受夠窮罪了!我受罪,別人也受罪!我不願再開玩笑,我已不覺得那有什麼好玩的,好話聽夠了,好天主!不用再捉弄人吧,永生的天父!我要吃個夠,喝個痛快!塞飽,睡足,什麼事也不做!也該輪到我來享福了!在進棺材前,我要過得稍稍象個百萬富翁!」
他在那窮窟裡走了一圈,又加上一句:
「跟別人一樣。」
「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那婦人問。
他搖頭晃腦,眯一隻眼睛,提高嗓門,活象一個在十字路口準備開始表演的賣藝人:
「什麼意思?聽我說!」
「輕點!」容德雷特大娘悄悄地說,「不要說這麼響,假使這是一些不能讓別人聽見的事。」
「沒關係!誰聽?隔壁那個人?我剛纔看見他出去了。再說他能聽見嗎,這大傻子?沒有問題,我看見他出去了。」
可是,出於一種本能,容德雷特放低了聲音,卻也沒有低到使馬呂斯聽不見他的話。馬呂斯能完全聽清這次對話的一個有利條件,是街上的積雪減輕了過往車輛震動的聲音。
馬呂斯聽到的是:
「留心聽我說。他已被逮住了,那財神爺!等於被逮住了。已經不成問題。一切全佈置好了。我約了好幾個人。他今晚六點鐘便會來,送他那六十法郎來,壞蛋!你看到我是怎樣替你們操心的吧,我的那六十法郎,我的房東,我的二月四號!這根本就不是一個什麼季度的期限!真滑稽!他六點鐘要來!正是鄰居去吃晚飯的時候。畢爾貢媽媽也到城裡洗碗去了。這房子裡一個人也沒有。隔壁的鄰居在十一點以前是從不回來的。兩個小把戲可以把風。你也可以幫幫我們。他會低頭的。」
「萬一他不低頭呢?」那婦人問。
容德雷特做了個陰森森的手勢,說道:
「我們便砍他的頭。」
接着,他一陣大笑。
這是馬呂斯第一次看見他笑。笑聲是冷漠而平靜。教人聽了寒毛直豎。
容德雷特拉開壁爐旁的壁櫃,取出一頂鴨舌帽,用自己的袖口擦了幾下,把它戴在頭上。
「現在,」他說,「我要出去一下。我還要去看幾個人。幾個好手。你可以看見一切都會很順當。我儘早趕回來,這是一筆好買賣。你看好家。」
接着,他把兩個拳頭插在褲袋裏,想了一會兒,又大聲說:「你知道,幸而他沒有認出我來,他!假使他也認出了我,便不會再來了。他一向是躲着我們的!是我這鬍子把我救了!我這浪漫派的絡腮鬍子!我這漂亮的浪漫派的小絡腮鬍子!」
他又笑了出來。
他走到窗口。雪仍在下,把灰色的天劃成無數的條條。
「狗天氣!」他說。
他裹緊大衣。
「這腰身太寬了,不過沒關係,」他又加上一句,「幸虧他把它留下給我穿,那老雜種!要是沒有它,我便出不了門,這一套也就玩不起來了!可見事物是怎樣關連着的!」
他把鴨舌帽拉到眼皮上,走了。
他在外面還沒有走上幾步,房門又開了,他那險惡狡猾的側影從門縫裡伸了進來。
「我忘了,」他說,「你得準備一爐煤火。」
同時他把「慈善家」留給他的那枚當五法郎的錢扔在女人的圍裙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