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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呂斯連忙閃開,讓老人就座。
彌撒結束後,馬呂斯站在相隔幾步的地方,若有所思,那老人又走過來對他說:
「我來向您道歉,先生,我剛纔打攪了您,現在又來打攪您,您一定覺得我這人有些不近人情吧,我得向您解釋一下。」
「先生,」馬呂斯說,「不用了。」
「一定得解釋一下,」老人接著說,「我不願在您心裡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您看得出,我很重視這個位子。我覺得在這位子上望彌撒來得好些。為什麼?讓我向您說清楚。就是在這位子上,一連好多年間,每隔兩三個月,我總看見一個可憐的好父親走來望他的孩子,這是他唯一可以看見他孩子的機會和辦法,因為,由於家庭達成的協議,不許他接近他的孩子。他知道人家在什麼時候把他那孩子帶來望彌撒,他便趁那時趕來。那小的並不知道他父親在這裡。他也許還不知道他有一個父親呢,那天真的娃兒!他父親,惟恐人家看見他,便待在這柱子後面。他望着他的孩子,只淌眼淚。他心疼着他的孩子呢,可憐的漢子!我見了那種情形,這裡便成了我心上的聖地,我來望彌撒總愛待在這地方,這已成了習慣了。我是本堂的理財神甫,我原有我的功德板凳可以坐,但是我就愛待在這地方。那位先生的不幸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他有一個岳丈,一個有錢的大姨子,還有一些親戚,我就不太知道了。那一夥子都威嚇他,不許他這做父親的來看他孩子,否則,便不讓他的孩子繼承遺產。他為了兒子將來有一天能有錢,幸福,只好犧牲他自己。人家要拆散他們父子是為了政治上的見解不同。政治上的見解我當然全都贊同,但有些人確也太沒止境了。我的天主!一個人決不會因為到過滑鐵盧便成了魔鬼。我們總不該為這一點事便硬把父親撇開,不讓他碰他的孩子。那人是波拿巴的一個上校。他已經去世了,我想是的。他當年住在韋爾農,我的兄弟便在那城裡當神甫,他好象是叫朋瑪麗或是孟培西什麼的。我的天,他臉上有一道好大的刀傷。」
「彭眉胥吧?」馬呂斯面無人色,問了一聲。
「一點不錯。正是彭眉胥。您認識他嗎?」
「先生,」馬呂斯說,「那是我的父親。」
那年老的理財神甫兩手相握,大聲說道:
「啊!您就是那孩子!對,沒錯,到現在那應當是個大人了。好!可憐的孩子,真可以說您有過一位着實愛您的父親!」
馬呂斯伸出手臂攙着那老人,送他回家。第二天,他對吉諾曼先生說:
「我和幾個朋友約好要去打一次獵。您肯讓我去玩一趟,三天不回家嗎?」
「四天也成!」他外公回答說,「去吧,去開開心。」
同時,他擠眉弄眼,對他的女兒低聲說:
「找到小娘們了!」
六遇見個理財神甫的後果
馬呂斯去了什麼地方,我們稍後就會知道。
馬呂斯三天沒有回家,接着他又到了巴黎,一徑跑到法學院的圖書館裡,要了一套《通報》。
他讀了《通報》,他讀了共和時期和帝國時期的全部歷史,《聖赫勒拿島回憶錄》和所有其他各種回憶錄、報紙、戰報、宣言,他飽啖一切。他第一次在大軍戰報裡見到他父親的名字後,整整發了一星期的高燒。他訪問了從前當過喬治·彭眉胥上級的一些將軍們,其中之一是H.伯爵。他也看過教區理財神甫馬白夫,馬白夫把韋爾農的生活、上校的退休、他的花木、他的孤寂全給他談了。馬呂斯這才全面認識了那位稀有、卓越、仁厚、猛如獅子而又馴如羔羊的人,也就是他的父親。
在他以全部時間和全部精力閲讀文獻的那一段時間裡,他几乎沒有和吉諾曼一家人見過面。到了吃飯時他才露一下面,接着,別人去找他,他又不在了。姑奶奶嘟囔不休。老吉諾曼卻笑着說:「有什麼關係!有什麼關係!是找小娘們的時候了!」老頭兒有時還補上一句:「見鬼!我還以為只是逢場作戲呢行動並導致願望的滿足,信仰就是真理。,看樣子,竟是一場火熱的愛了。」
這確是一場火熱的愛。
馬呂斯正狂熱地愛着他的父親。
同時他思想裡也正起着一種非常的變化。那種變化是經多次發展逐步形成的。我們認為按階段一步步把它全部敘述出來是有好處的,因為這正是我們那時代許多人的思想轉變過程。
那段歷史,他剛讀到時就使他感到震驚。
最初的效果是眼花繚亂。
直到那時,共和國、帝國,在他心裡還只是些牛鬼蛇神似的字眼。共和,只是暮色中的一架斷頭台,帝國,只是黑夜裡的一把大刀。他現在仔細觀看,滿以為見到的只不過是一大堆凌亂雜沓的黑影,可是在那些地方使他無比驚訝又怕又樂的,卻是些耀眼的星斗,米拉波、維尼奧①、聖鞠斯特、羅伯斯庇爾、卡米爾·德穆蘭、丹東和一個冉冉上升的太陽:拿破崙。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被陽光照得兩眼昏眩,向後退卻。漸漸地,驚恐的心情過去了,他已習慣于光輝的照耀,他已能注視那些動態而不感到暈眩,能細察那些人物也不覺得恐懼了,革命和帝國都在他的犀利目光前面輝煌燦爛地羅列着,他看出那兩個階段中每件大事和每個人都可概括為兩種無比偉大的行動,共和國的偉大在於使交還給民眾的民權獲得最高的地位,帝國的偉大在於使強加給歐洲的法蘭西思想獲得最高的地位,他看見從革命中出現了人民的偉大面貌,從帝國中出現了法蘭西的偉大面貌。他從心坎裡承認那一切都是好的。
①維尼奧(Vergniaud,
1753-
1793),國民公會吉倫特黨代表,一七九三年六月二日被捕,上斷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