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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重新自我反省,發現自己差不多瘋了。打從喪失了對拯救埃及姑娘的希冀和願望,一場風暴就在他的心裡刮個不止。這一風暴並沒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健全的想法,任何站得住的思想。他的理智在這風暴中几乎完全被摧毀,已經死去了,心裡只剩下兩個清晰的形象:愛斯梅拉達和絞刑架。其餘全是一片漆黑。這兩個緊密相聯的形象合在一起,呈現了一種可怕的群像,而且他越是緊盯着他的注意力和思想中殘存的形象,就越是看它們以變幻莫測的進度在發展變化,一個變得丰姿標緻,嫵媚、迷人、光輝燦爛,而另一個變得醜惡可憎;最後,他甚至覺得愛斯梅拉達好依是一顆星星;絞刑架好像是一隻枯瘦的巨臂。
在他遭受着極大痛苦期間,他竟然沒有想到去尋短見,這真是一件咄咄怪事。不幸的人往往如此。他珍惜生命。也許他真的看見身後就是地獄。
這時天色越來越暗了,他內心尚存的性靈模模糊糊想要回去。他自以為已經遠遠離開了巴黎,可是辨認一下方向之後,才發現自己不過是沿著大學城的城牆繞了一圈。聖絮爾皮斯教堂的尖塔和聖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的三個高高的尖頂,在他的右邊高聳天際。他朝這個方向奔去。聽見修道院的武裝人員在聖日耳曼雉堞壕溝周圍呼喝口令,他就繞過去,走上修道院的磨坊與鎮上痲瘋病院之間的一條小路,過一會兒就到了教士草場的邊上。這個草場是以神學堂學子們日夜吵閙不斷而聞名的,它是聖日耳曼修道院僧侶們的七頭蛇,「它對聖日耳曼德普瑞的僧侶們來說是一頭七頭蛇,因為神甫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挑起教會紛爭。」副主教擔心在那裡碰見什麼人,他害怕見任何人的臉。他剛纔避開大學城和聖日耳曼鎮,打算儘可能晚一些才回到大路上去。他沿著教士草場往前走,走上了一條把草場和新醫院分開的荒蕪的小徑,終於到了塞納河邊。在那裡,堂·克洛德找到一個船工,給了幾個巴黎德尼埃,船工就帶著他溯流而上,一直行駛到城島的沙嘴,讓他在看官已見過格蘭古瓦在那裡做過夢的那荒涼的狹長半島上了岸,這個半島一直伸展到同牛渡小洲平行的王家花園的外面。
渡船單調的晃蕩和汩汩的水聲使不幸的克洛德心靈或多或少麻木了。船工遠去了之後,他仍然獃獃地佇立在沙灘上,朝前面望去,再也看不見什麼東西,只見一切都在搖曳,在膨脹,覺得一切全像幻影一般。一種深重的痛苦引起的疲乏,在精神上產生這樣的結果,這倒是屢見不鮮的。
太陽已經落到納勒高塔背後去了。這正是暮靄蒼茫的時分,天空是白色,河水也是白色。在這兩片白色之間,他的眼睛盯着塞納河的左岸,它投射出黑壓壓一大片黑影,看起來越遠去越稀薄,儼若一支黑箭直插入天邊的雲霧裡。岸上佈滿了房舍,只看得見它們陰暗的輪廓,被明亮的天光水色一映襯,顯得分外黝黑。有些窗戶亮起了燈火,疏疏落落,彷彿是些燃燒着炭火的爐口。在天空與河水兩幅白幔之間,那黑黝黝的巨大方尖塔煢煢孑立,在那個地方顯得碩大無朋,給堂·克洛德留下了一種奇特的印象,彷彿一個人仰面躺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鐘樓下,望着巨大的尖頂在他的頭頂上方鑽進了半明半暗的暮靄之中。不過,在這裡克洛德是站着的,方尖塔是躺着的。河水倒映着天空,他腳下的深淵顯得更加深不可測。巨大的岬角,也像教堂的任何尖頂一般,大膽地刺入空間,給人的印象也完全一樣。這種印象同樣奇特但更加深刻,彷彿那就是斯特拉斯堡鐘樓,不過斯特拉斯堡鐘樓有兩法裡高,聞所未聞,巨大無比,高不可測,人類的眼睛從未見過,儼然又是一座巴別塔。房屋的煙囪,牆頭的雉堞,房頂的人字牆,奧古斯都修道院的尖塔,所有那些把巨大方尖塔的輪廓切成許多缺口的突出部分,那些古怪地出現在眼前的雜亂而令人幻想的齒形邊緣,都使人增加了幻覺。克洛德身處幻覺之中,以為看見了,用他活生生的眼睛,看見了地獄裡的鐘樓;他覺得那可怕的高塔上閃耀着千百道亮光,好像是地獄裡千百扇門戶;高塔上人聲嘈雜,喧閙不止,好似地獄裡鬼泣神嚎和垂死的喘息。他害怕起來,用雙手摀住耳朵不再去聽,轉過身子不再去看,並且邁着大步遠遠地離開了那駭人的幻景。
然而幻景在他的心裡。
他回到大街上,看見店舖門前燈光照耀下熙來攘往的行人,覺得那是一群幽靈永遠在他周圍來來往往。他耳朵裡老是聽到古怪的轟鳴聲。有些奇特的幻象老是攪亂他的心緒。他看不見房屋和道路,也看不見車輛和過路的男男女女,只看到一連串模糊不清的事物互相糾纏在一起。桶坊街的拐角上有一家雜貨店,房檐周圍按遠古的習俗掛着許多白鐵環,鐵環上繫著一圈木製假蠟燭,迎風相互碰擊,發出響板似的聲音。他以為聽到了鷹山刑場的串串骷髏在黑暗裡碰撞的響聲。
「啊,」他低聲說道,「夜風吹得它們相互碰撞,鐵鏈的響聲和屍骨的響聲混在一起了!她也許就在那裡,在他們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