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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進去,馬上有點兒後悔自己不該來。他正在看《大西洋月刊》,房間裡到處是丸藥和藥水,鼻子裡只聞到一般維克斯滴鼻藥水的味道。這實在叫人泄氣。我對生病的人反正沒多大好感。還有更叫人泄氣的,是老斯賓塞穿著件破爛不堪的舊浴衣,大概是他出生那天就裹在身上的。我最不喜歡老人穿著睡衣或者浴衣。他們那瘦骨磷晌的胸脯老是露在外面。還有他們的腿。老人的腿,常常在海濱之類的地方見到,總是那麼白,沒什麼毛。「哈囉,先生,」我說。「我接到您的便條啦。多謝您關懷。」他曾寫了張便條給我,要我在放假之前抽空到他家去道別,因為我這一走,是再也不回來了。「您真是太費心了。我反正總會來向您道別的。」
「坐在那上面吧,孩子,」老斯賓塞說。他意思要我坐在床上。
我坐下了。「您的感冒好些嗎,先生?」
「我的孩子,我要是覺得好些,早就去請大夫了,」老斯賓塞說。說完這話,他得意的了不得,馬上象個瘋子似的吃吃笑起來。最後他總算恢復了平靜,說道:「你怎麼不去看球?我本來以為今天有隆重的球賽呢。」
「今天倒是有球賽。我也去看了會兒。只是我剛跟擊劍隊從紐約回來,」我說。嘿,他的床真象岩石一樣。
他變得嚴肅起來。我知道他會的。「那麼說來,你要離開我們了,呃?」他說。
「是的,先生。我想是的。」
他開始老毛病發作,一個勁幾點起頭來。你這一輩子再也沒見過還有誰比他更會點頭。你也沒法知道他一個勁兒點頭是由於他在動腦筋思考呢,還是由於他只是個挺不錯的老傢伙,糊塗得都不知道哪兒是自己的屁股哪兒是自己的胳膊彎兒了。
「綏摩博士跟你說什麼來着,孩子?我知道你們好好談過一陣,」「不錯,我們談過。我們的確談過。我在他的辦公室裡獃了約莫兩個鐘頭,我揣摩。」
「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哦……呃,說什麼人生是場球賽。你得按照規則進行比賽。他說得挺和藹。我是說他沒有蹦得碰到天花板什麼的。他只是一個勁兒談着什麼人生是場球賽。您知道。」
「人生的確是場球賽,孩子。人生的確是場大家按照規則進行比賽的球賽。」
「是的,先生。我知道是場球賽。我知道。」
球賽,屁的球賽。對某些人說是球賽。你要是參加了實力雄厚的那一邊,那倒可以說是場球賽,不錯我願意承認這一點。可你要是參加了另外那一邊,一點實力也沒有,加麼還賽得了什麼球?
什麼也賽不成。根本談不上什麼球賽。「綏摩博士已經寫信給你父母了嗎?」老斯賓塞問我。
「他說他打算在星期一寫信給他們。」
「你自己寫信告訴他們沒有?」
「沒有,先生,我沒寫信告訴他們,因為我星期三就要回家,大概在晚上就可以見到他們了。」
「你想他們聽了這個消息會怎麼樣?」
「嗯,……他們聽了會覺得煩惱,」我說。
「他們一定會的。這已是我第四次換學校了。」我搖了搖頭。我經常搖頭。「嘿!」我說。我經常說「嘿!」這一方面是由於我的詞彙少得可憐,另一方面也是由於我的行為舉止有時很幼稚。我那時十六歲,現在十七歲,可有時候我的行為舉止卻象十三歲。說來確實很可笑,因為我身高六英呎二英吋半,頭上還有白頭髮。我真有白頭髮。在頭上的一邊右邊,有千百萬根白頭髮,從小就有。可我有時候一舉一動,卻象還只有十二歲。誰都這樣說,尤其是我父親。這麼說有點兒對,可並不完全對。人們總是以為某些事情是完全對的。我壓根幾就不理這個碴兒,除非有時候人們說我,要我老成些,我才冒起火來。有時候我的一舉一動要比我的年齡老得多確是這樣可人們卻視而不見。
他們是什麼也看不見的。
老斯賓塞又點起頭來了。他還開始掏起鼻子來。他裝作只是捏一捏鼻子,其實他早將那只大拇指伸進去了。我揣摩他大概認為這樣做沒有什麼不對,因為當時房裡只有我一個。我倒也不怎麼在乎,只是眼巴巴看著一個人掏鼻子,總不兔有點噁心。
接着他說:「你爸爸和媽媽幾個星期前跟綏摩博士談話的時候,我有幸跟他們見了面。他們都是再好沒有的人。」
再好沒有,我打心眼裡討厭這個詞兒。完全是假模假式。我每次聽見這個詞兒,心裡就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