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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海藻床上並排躺下。乞丐立刻就睡着了。侯爵雖然很累,但仍然遐想片刻,接着,在黑暗中瞧瞧窮人,倒了下來。睡在這張床上就是睡在地上。他乘機將耳朵貼著地面細聽。地下有一種隱約的嗡嗡聲,我們知道聲音在地底深處可以傳得很遠。那是鐘聲。
警鐘在繼續。
侯爵睡着了。
五署名戈萬
朗特納克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乞丐站在那裡,不是在窩棚裡,這里根本站不直,而是站在外面,站在門口。他拄着那根木棍,臉上有一綫陽光。
「老爺,」泰爾馬什說,“塔尼的鐘樓剛剛敲過早上四點鐘,我聽見了四下鐘聲。
風向一定變了,現在是從內陸來的風。沒有別的聲音。警鐘停止了。莊園和埃爾布昂帕伊鎮上平靜無事。藍軍在睡覺,要不就是已經走了。最大的危險過去了。我們最好分手吧。我該走了。”
他指着地平線上的一個點。
「我去這邊。」
接着又指着相反的方向:
「您呢,您去那邊。」
乞丐向侯爵嚴肅地擺擺手,表示告別。
他又指着晚餐剩下的東西說:
「您要是餓就把栗子帶走。」
不一會兒,他消失在樹林裡。
侯爵起身,朝泰爾馬什指引的方向走去。
這是迷人的時刻,用諾曼底農民的老話叫作「清晨的誘鳥笛」,金翅鳥和麻雀在嘰嘰喳喳。侯爵順着昨天來的小路走,走出樹林來到有石頭十字架的那個路口。告示還在那裡,在朝陽下發白,彷彿很歡快。他想起告示下方還有幾行字他沒有看清,因為字型太小,當時的光線昏暗。他走到十字架的底座前,果然,在告示下方,在馬思省的普里厄爾的簽名下面,還有兩行小字:
前貴族德•朗特納克候爵一旦被發現,將被立即處死。
簽署人:戈萬營長、遠征隊指揮「戈萬!」侯爵說。
他站住了,緊盯着告示,凝神深思。
「戈萬!」他重複說。
他走開,又轉身瞧十字架,然後又走回來,再一次看告示。
接着他慢慢走遠。如果有人靠近他就會聽見他在低聲念叨:
「戈萬!」
他走上一條深深的凹路,從那裡看不見在他左邊的莊園的屋頂。他順着一個小山丘走,山丘上全是開花的荊豆,是一種長着長刺的品種。山丘頂上有一個尖尖的土堆,當地人稱作「獸頭」。在山丘腳下是一片樹林。樹葉彷彿浸泡在光亮中。整個大自然充滿了清晨深深的歡樂。
突然這個景緻變得可怕了,好像是猛地殺出一支伏兵。野蠻的喊聲和槍聲像龍捲風一樣襲擊充滿陽光的田野和樹林,從莊園那邊升起了濃煙,濃煙中夾雜着明亮的火舌,莊園和小鎮彷彿成了一捆燃燒的稻草。這一切突如其來,陰森可怕。寧靜轉眼化為狂暴,晨慣中突然出現地獄,恐怖驟然而至。埃爾布昂帕伊那邊在打仗。候爵站住了。
誰處于這種情況也會像他一樣,好奇心戰勝了危險感,總得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哪怕因此送命。朗特納克從低凹的小路登上旁邊的小丘。在那裡他會被人看見,但他能看見四周。幾分鐘後,他來到小丘頂上,極目眺望。
的確發生了槍殺和火災。他聽見了喊叫聲,看見了火光。莊園似乎成了災難的中心。
什麼災難?埃爾布昂帕伊莊園遭到了襲擊?被誰?是戰鬥嗎?也許更是槍決?按照一項革命法令,藍軍經常放火燒掉反叛的莊園和村莊,以示懲罰。例如,莊園和村鎮如果沒有按照法令砍倒樹木,沒有在叢林中為共和國騎兵開闢通道,就統統被放火燒掉。就在前不久,埃爾內附近的布爾貢教區就是這樣被燒燬的。埃爾布昂帕伊莫非也是這樣?很明顯,那項法令所規定的戰略通道在塔尼和埃爾布昂帕伊的叢林和土地上並未實現。這是懲罰嗎?佔據莊園的先遣隊是否接到了命令?這支隊伍大概屬於綽號「惡魔隊」的遠征隊吧。
侯爵站在丘頂觀望,山丘四周是枝蔓龐雜的荒野叢林,人稱埃爾布昂帕伊圍場,但它像樹林一樣大,一直延伸到莊園,而且像布列塔尼所有的叢林一樣,裡面有縱橫交錯的溝壑、小道、凹路,這是使共和派軍隊迷途的迷宮。
如果這是處決,那麼它一定十分殘暴,因為它很短暫。殘暴的事總是速戰速決的。
殘酷的內戰也具有這種野蠻性。侯爵一面作種種揣測,猶豫着該下山還是該留下,一面在聆聽、窺伺。這時槍殺的喧囂停止了,或者說散開了。侯爵看到彷彿有一支狂暴和歡快的隊伍在叢林中散開。樹下出現了令人畏懼的騷動。人們從莊園撲向樹林,敲着進攻的鼓點,但不再有槍聲。這很像是圍獵:搜索、追逐、捕捉,顯然他們在搜索一個人。
聲音顯得分散而深沉。話聲混雜交錯,有氣憤的,有得意的,嘈亂而喧嘩。他什麼也聽不清。突然,好比煙霧中顯出了一個輪廓,這片喧嘩中出現了一個清楚明確的東西,是一個名字,一個被上千個聲音重複的名字,侯爵清楚地聽到這個喊聲:
「朗特納克!朗特納克!德•朗特納克候爵!」
人們尋找的人就是他。
六內戰中的波折
突然,在他周圍,四面八方都同時出現了長槍、刺刀和軍對,陰暗中還有一面三色旗,他耳邊是一片呼聲「朗特納克」,在他腳下的荊棘和樹枝中間出現了一些狂暴的面孔。
侯爵獨自一人站在丘頂,從樹林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見他。他看不清呼喊他名字的人,但是他們都看得見他。如果樹林裡有一千支槍,那麼他就是槍靶。他只看見叢林中那些狂熱地盯住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