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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牆傳來刑事犯跺腳、叫嚷和咒罵的聲音,提醒他們外面是個什麼世界。這樣,待在屋裡就感到格外舒適。他們彷彿處在大海的孤島上,不會受到周圍屈辱和痛苦浪潮的侵襲,因此情緒昂揚,興高采烈。他們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但對他們的處境和前途則避而不談。除此以外,他們也象一般青年男女那樣,朝夕相處,自然產生錯綜複雜的愛情,有情投意合的,也有勉強結合的。几乎每個人都在談戀愛。諾伏德伏羅夫迷戀長得漂亮而又總是笑臉相迎的格拉別茨。格拉別茨原是個高等女校的學生,年紀很輕,思想單純,對革命漠不關心。但她也受到時代潮流的衝擊,捲入某個案件,被判處流放。入獄以前,她生活上的主要興趣就是博得男人的歡心。後來在受審期間,在監獄裡,在流放途中,這種興趣始終保持不變。如今在流放途中,由於諾伏德伏羅夫迷戀她,她感到安慰,同時也愛上了他。薇拉是個多情的女人,但引不起人家對她的愛情。不過,她一會兒愛上納巴托夫,一會兒愛上諾伏德伏羅夫,總是指望對方也能對她發生感情。克雷裡卓夫對謝基尼娜的態度近似戀愛。他象一般男人愛女人那樣愛她,但他知道她的戀愛觀,就用友誼和感激來掩蓋自己的真情,而他之所以感激她,是因為她對他照顧得特別周到。納巴托夫和艾米麗雅之間的愛情關係十分微妙。就象謝基尼娜是個十分貞潔的處女那樣,艾米麗雅是個對丈夫十分忠貞的妻子。
艾米麗雅十六歲念中學的時候,就愛上彼得堡大學學生蘭采夫;十九歲那年就同他結婚,當時他還在大學唸書。她丈夫四年級的時候,捲進學潮,被驅逐出彼得堡「聖托馬斯高等哲學」教程,
1888年成立盧汶哲學協會,次年,從此成了革命者。她就放棄醫學院課程,跟丈夫一起出走,也成了革命者。如果她的丈夫在她心目中不是天下最優秀最聰明的人,她也不會愛上他;如果她沒有愛上他,自然也不會嫁給他了。既然她愛上她認為天下最優秀最聰明的人,同他結了婚,她自然就按天下最優秀最聰明的那個人的看法來理解生活和生活的目的。他起初認為生活就是讀書,她也就這樣看待生活。後來他成了革命者,她也就成了革命者。她能有力證明,現行制度不合理,人人有責任反對它,並建立一種新的政治和經濟制度,在那種制度下,個性可以獲得自由發展,等等。她自以為確實這樣想,這樣感覺,其實只是把丈夫的想法看作絶對真理。她所追求的,無非就是在精神上同丈夫和諧一致,水乳交融。只有這樣,她在精神上才感到滿足。
她同丈夫離別,同她的孩子離別——孩子由她母親領去撫養——感到痛苦。但分手時她堅強而鎮定,因為知道她忍受這種痛苦是為了丈夫,為了事業,——那個事業無疑是正義的,因為她丈夫在為它奮鬥。她在精神上永遠同丈夫在一起。她以前沒有愛過任何人,如今除了丈夫,也不可能愛上任何人。然而納巴托夫對她的一片誠意和純潔的愛,卻打動了她的心,使她不能平靜。他為人正直而堅強,又是她丈夫的朋友,竭力象對待姐妹那樣對待她,可是他對她的感情卻超過兄妹情誼。這使他們兩人都感到不安,但卻使他們目前艱苦的生活變得好過些。
因此,在這個小集體裡,同戀愛完全不沾邊的,只有謝基尼娜和瑪爾凱兩人。
十四
聶赫留朵夫通常總是在喝過茶、吃完飯以後同瑪絲洛娃單獨談話。這會兒,他坐在克雷裡卓夫旁邊,同他聊天,心裡也作着這樣的打算。聶赫留朵夫順便告訴他瑪卡爾向他提出的要求,還講了瑪卡爾犯罪的經過。克雷裡卓夫目光炯炯地盯着聶赫留朵夫的臉,用心聽他講。
「是啊,」克雷裡卓夫忽然說。「我常常這樣想:我們同他們一起趕路,肩並肩地一起趕路——『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我們不辭辛勞長途跋涉,就是為了他們。不過,我們並不認識他們,也不想認識他們。他們呢,更糟糕,他們還恨我們,把我們看作敵人。瞧,這有多可怕。」
「這有什麼可怕,」諾伏德伏羅夫一直聽著他們談話,這時插嘴說。「群眾總是隻崇拜權力,」他用尖鋭刺耳的聲音說。
「政府掌權,他們崇拜政府,仇恨我們。一旦我們掌了權,他們就會崇拜我們了……」
這時隔牆突然傳來一陣咒罵聲、撞牆聲、鎖鏈的哐啷聲、尖叫聲和吶喊聲。有人在挨打,有人在叫喊:「救命啊!」
「您瞧,他們這幫野獸!我們怎麼能同他們交朋友呢?」諾伏德伏羅夫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