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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出過多少次門,這樣的老爺還沒有見過。他不僅不揍你,還讓位子給你坐。可見老爺也是各各不同的,」他最後對塔拉斯說。
「是啊,這可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嶄新的世界,」聶赫留朵夫瞧著這些筋骨強壯而又幹瘦如柴的四肢、粗糙的土布衣服,以及黧黑、疲勞而親切的臉龐,心裡想,同時覺得他周圍這些人,過着真正的勞動生活,他們有嚴肅的興趣、歡樂和痛苦,他們才是徹頭徹尾的新人。
「瞧,他們才是真正的上等人,」聶赫留朵夫想起了柯察金公爵說過的這句話,同時想起了柯察金之流的那個游手好閒,窮奢極侈的世界以及他們猥瑣無聊的興趣。
他好象一個旅行家,發現了一個陌生而美麗的新世界,為此感到興高采烈。
一
包括瑪絲洛娃在內的那批犯人,走了將近五千俄里路。在到彼爾姆①以前,瑪絲洛娃一直同刑事犯一起坐火車,乘輪船。到了彼爾姆,聶赫留朵夫才算向有關方面疏通好,把瑪絲洛娃調到政治犯隊伍中。這個主意是同行的薇拉給他出的。
①西伯利亞西部城市。
在到達彼爾姆以前,瑪絲洛娃在肉體上和精神上都感到十分痛苦。肉體上痛苦,是由於擁擠、骯髒以及虱子等小蟲的騷擾。精神上痛苦,是由於跟蟲子一樣討厭的男人——雖然每到一站都換一批,但都同樣死乞白賴新評價黑格爾遺產在馬克思學說中的地位。在《希望的原,糾纏不清,使人不得安寧。在女犯人同男犯人、男看守、男押解人員之間淫亂成風,因此一個女犯人,尤其是年輕的,要是不願犧牲自己做女人的貞潔,就得時刻小心戒備。經常處于這種恐懼和掙扎中,那是很痛苦的。瑪絲洛娃由於相貌迷人和盡人皆知的身世,特別容易受到這一類襲擊。現在她對糾纏她的男人一律嚴加抗拒,這樣使他們覺得受了侮辱,他們就會惱羞成怒。這種狀況在她同費多霞和塔拉斯接近後有所改善。塔拉斯知道妻子受到男人的進攻後,就自願加入犯人隊伍來保護她,因此從下城起他就以犯人身分同他們一起趕路。
瑪絲洛娃調到政治犯隊伍後,她的處境各方面都有所改善。且不說政治犯的膳宿比較好,受到的待遇不那麼粗暴,瑪絲洛娃自從加入政治犯隊伍後,不再受男人迫害,日子過得比較太平,沒有人再提起她現在極想忘卻的往事。不過,這次調動的最大好處是她認識了幾個人,這幾個人對她起了極好的影響,決定了她的前途。
瑪絲洛娃獲准在旅途中跟政治犯同住,但她身體健康,趕路還得跟刑事犯一起。她從托木斯克①起就一直這樣步行。跟她一起步行的還有兩名政治犯:一名是謝基尼娜,也就是聶赫留朵夫到獄裡探望薇拉時,驚奇地看到的那個生有羔羊般眼睛的美麗姑娘;另一名是流放到雅庫茨克省②的名叫西蒙松的男犯,他膚色淺黑,頭髮蓬鬆,眼睛在前額下凹得很深,聶赫留朵夫那次探監也見到過他。謝基尼娜所以步行,因為把座位讓給一個懷孕的女刑事犯坐了。至于西蒙松步行,那是因為他覺得享受階級特權③是不合理的。這三人同其他政治犯不同,大清早就跟刑事犯一起上路。其他政治犯坐大車,要晚一點出發。在到達大城市前,這種方式一直維持到最後一個旅站。到了大城市,就會有新的押解官來接班。
①西伯利亞東北部城市。
②在西伯利亞中部。
③指俄國民粹派因出身貴族,享有坐車趕路的特權。
這是一個陰雨連綿的九月早晨。天忽而落雪,忽而下雨,寒風陣陣。這批犯人總共有四百名男的和近五十名女的,都集合在旅站院子裡,其中一部分圍着把兩天伙食費發給犯人頭的押解官,一部分在向放進院子裡的女販購買食物。犯人紛紛數錢買食物,女販們尖聲說話,一片喧閙。
瑪絲洛娃和謝基尼娜都穿著高統皮靴和羊皮襖,扎着頭巾,從旅站房間出來,向女販們走去。女販都坐在北面牆腳背風的地方,嘈雜地叫賣各種東西:新鮮麵包、餡餅、魚、麵條、麥粥、牛肝、牛肉、鷄蛋、牛奶等等。有個女販甚至帶了一頭烤乳豬來賣。
西蒙松穿一件橡膠短上衣,腳穿羊毛襪,外套膠鞋,用帶子紮緊(他是個素食者,不穿戴皮革製品)。他也來到院子裡,等待出發。他站在台階旁,在筆記本裡記着剛想到的話:
「要是細菌能觀察和研究人的指甲,它準會認為指甲是無機物。同樣,我們觀察地球外殼,也會認為地球是無機物。這是不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