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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候,車站拐角處出現了一群不知從哪兒來的工人。他們穿著樹皮鞋,背着羊皮襖和袋子,向站台走來。工人們邁着矯健的步子走到最近一節車廂旁邊,想上去,可是立刻被列車員趕走了。工人們沒有停下,又匆匆向前走去,彼此踩着腳,來到旁邊那節車廂門口登上火車。他們背上的袋子不斷地撞在車角和車門上。這當兒另一個列車員在車站出口處看見他們要上車,就惡狠狠地對他們吆喝起來。已經上車的工人連忙下車,又邁着同樣矯健的步子,向下一節車廂走去。聶赫留朵夫就坐在那節車廂裡。列車員又把他們攔住。他們剛站住,準備繼續向前走,但聶赫留朵夫對他們說,車廂裡有空位子,可以上去。他們聽從他的話,聶赫留朵夫跟在他們後面上了車。工人們正要各自找位子坐下,可是那個帽子上有帽徽的老爺和兩位太太看見他們膽敢坐到他們這節車廂裡來,認為這是對他們的侮辱,堅決反對,把他們趕了出去。這批工人有年紀老的,有年紀很輕的,總共二十人光景,個個又黑又瘦,滿面風霜。他們受到老爺太太的驅逐,顯然覺得自己錯了,立刻穿過車廂往前走,他們背上的袋子不住地撞在車座、板壁和車門上。他們的神情似乎準備走到天涯海角,坐到人家吩咐他們坐的任何地方,哪怕是坐到釘子上也行。
「你們闖到哪兒去,鬼東西!就在這兒找個位子坐下!」另一個列車員迎着他們走來,嚷道。
「這倒是件新鮮事兒!」兩位太太中年輕的那一位說,自以為她那口漂亮的法國話會吸引聶赫留朵夫的注意。那位戴手鐲的太太只是皺起眉頭,嗅個不停,嘴裡嘲弄說,跟這批臭莊稼佬坐在一起真是受惠不淺。
工人們卻象度過重大危險似的,感到如釋重負,心情輕鬆,站停下來,分頭找位子坐下,動動肩膀,卸下背上的袋子,把它們塞到座位底下。
同塔拉斯攀談的花匠坐的不是他自己的位子,這時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這樣,塔拉斯旁邊和對面就空出三個位子來。有三個工人就坐在這些空位子上,可是聶赫留朵夫一走到他們跟前,他那副老爺的裝束使他們手足無措。他們站起來想走,聶赫留朵夫卻叫他們坐著不要動,自己在靠近過道座位的扶手上坐下來。
那幾個工人中,有一個五十歲光景的老頭同一個年紀輕的交換了一下眼色,露出疑惑甚至恐懼的神色。聶赫留朵夫不象一般做老爺的那樣對他們呼么喝六,把他們趕走,反而給他們讓座,這使他們感到驚訝,弄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甚至擔心到頭來會不會出什麼對他們不利的事。不過,他們看到這裡並沒有什麼陰謀詭計,聶赫留朵夫同塔拉斯談話也很隨便,他們才放下心來,吩咐一個小伙子坐在袋子上,請聶赫留朵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那個上了年紀的工人坐在聶赫留朵夫對面,起初畏畏縮縮,拚命把穿著樹皮鞋的腳縮起來,免得碰到老爺的腳,但後來同聶赫留朵夫和塔拉斯談得很投機,在他想讓聶赫留朵夫注意自己的話時,還用手背碰碰聶赫留朵夫的膝蓋。他講到自己的種種情況,講到泥炭田的工作。原來他們在泥炭田裡幹了兩個半月活,每人大約掙了十個盧布——有一部分工資他們在受僱時已經預支了,——現在就是帶著工錢回家去。他講到,他們幹活總是在沒膝深的水中,從日出幹到日落,中午吃飯休息兩小時。
「誰沒有幹慣,幹這活當然很苦,」他說,「但幹慣了,也就不覺得苦了。就是伙食要象樣。起初伙食很糟,大夥兒都挺不滿意,後來伙食有了改進,幹活也就輕鬆了。」
接下去他講到,他在外面做了二十八年工,總是把全部工錢都寄回家,開頭交給父親,後來交給哥哥,現在則交給當家的侄兒。他每年掙五六十盧布,自己只花兩三個盧布,買點煙草和火柴,找點樂子。
「罪過,有時候累了,也喝一點兒伏特加,」他露出負疚的微笑,補了一句。
他還講到,男人出門後女人怎樣當家,今天回家以前包工頭怎樣請他們喝了半桶白酒,還講到他們中間死了一個人,另外有一個生了病,現在由他們送回家去。那個病人就坐在這節車廂的角落裡。他還是個孩子,臉色灰白,嘴唇發青。他顯然在發瘧子,還沒有退燒。聶赫留朵夫走到他跟前,但那孩子那麼嚴厲而痛苦地對他瞅了一眼,弄得聶赫留朵夫不敢問什麼,只是勸老頭兒給他買些奎寧來吃,並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了藥名交給他。聶赫留朵夫想給些錢,可是老頭兒說不需要,他自己會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