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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特裡,我求求你,別說這種話,」娜塔麗雅說,不過聶赫留朵夫看出她聽了這話覺得高興。
前面,在頭等車廂旁邊,站着一小群人,仍舊瞧著柯察金公爵夫人被抬進去的那節車廂。其餘的人都已按座位坐好。幾個遲到的乘客匆匆走過,把站台的木板踩得咚咚直響。列車員砰地關上車門,請旅客就座,請送客的下車。
聶赫留朵夫走進被太陽曬得又熱又臭的車廂,立刻又走到車尾的小平台上。
娜塔麗雅頭戴一頂時髦的帽子,披着披肩,跟阿格拉斐娜並排站在車廂旁邊,顯然在找話題,但沒有找到。她連說一句:「寫信來,」都覺得不行,因為她同弟弟早就嘲笑過送人出門那套老規矩了。一談到財產和繼承問題,就破壞了他們的手足之情;他們覺得彼此疏遠了。等到火車開動,她只點點頭,現出惆悵而親切的臉色說:「嗯,再見,德米特裡,再見!」這時,她心裡反而感到高興。但等這節車廂一離開,她就想到她該怎樣把同弟弟談的事告訴丈夫,她的臉色頓時變得嚴肅而緊張了。
儘管聶赫留朵夫對姐姐一向很有感情,也沒有對她隱瞞過任何事情,如今同她待在一起卻覺得彆扭,難堪,巴不得早點分開。他覺得當年同他那麼親近的娜塔麗雅已不再存在,只剩下一個鬍子蓬鬆、膚色發黑的討厭丈夫的奴隷。他清楚地看出這一點,因為當他談到她丈夫感興趣的事,也就是分地給農民和遺產繼承等問題時,她的臉色才顯得特別興奮。而這一點卻使他感到傷心。
四十
三等車的大車廂被太陽曬了一整天,又擠滿了人,悶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聶赫留朵夫一直站在車尾的小平台上,沒有回車廂。但連這裡也呼吸不到新鮮空氣。直到列車從周圍房屋中開出,車廂裡有了穿堂風,聶赫留朵夫才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的,他們是被害死的,」他暗自重複了一遍對姐姐說過的話。他的頭腦裡今天充滿了各種印象,此刻卻特別生動地浮現出第二個死去的犯人那張漂亮的臉,以及他那含笑的嘴唇、嚴峻的前額、頭皮剃得發青的頭蓋骨和頭蓋骨下不大的結實的耳朵。“最最可怕的是他被害死了,卻沒有人知道到底是誰把他害死的。但他確實被害死了。他也同別的犯人一樣,是遵照馬斯連尼科夫的命令被押解出來的。至于馬斯連尼科夫呢,公事公辦,在印好的公文紙上用他難看的花體字簽上名,他當然不會認為自己應該負責任。那個專門檢查犯人身體的監獄醫生更不會認為自己該負責任。他認真執行自己的職責,把體弱的犯人剔出,絶沒有料到天氣會這麼熱,犯人被押解出來又那麼遲,而且被迫那麼緊緊地擠在一起。那麼典獄長呢?……典獄長只不過執行命令,在某一天把多少男女苦役犯和流放犯送上路罷了。押解官同樣沒有責任,因為他的職責只是根據名冊點收若干犯人,然後到某地再把他們點交出去。他照例根據規定把那批犯人押解上路,可怎麼也沒有料到,象聶赫留朵夫看到的那兩個身強力壯的人,竟會支持不住而死去。誰也沒有責任,可是人卻給活活害死,而且歸根到底是被那些對這些人的死毫無責任的人害死的。
「所以會有這樣的事,」聶赫留朵夫想,「就因為所有這些人——省長、典獄長、警官、警察——都認為世界上有這樣一種制度,根據這種制度,人與人之間無須維持正常的關係。說實話,所有這些人,馬斯連尼科夫也好,典獄長也好,押解官也好,要是他們不做省長、典獄長和軍官,就會反覆思考二十次:這樣炎熱的天氣叫人擠在一起上路,行嗎?即使上路,中途也會休息二十次。要是看見有人體力不支,呼吸急促,也會把他從隊伍里帶出來,讓他到陰涼的地方喝點水,休息一下。如果出了不幸的事,也會對人表示同情。他們所以沒有這樣做,並且不讓別人這樣做,無非因為他們沒有把這些人當作人看待,也沒有看到他們對這些人應負的責任。他們總是把官職和規章制度看得高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人對人的義務。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聶赫留朵夫想。「只要承認天下還有比愛人之心更重要的東西,哪怕只承認一小時,或者只在某一特殊場合承認,那就沒有一種損人的罪行幹不出來,而在干的時候還不認為自己是在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