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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緊跟前,看到奄奄一息的囚犯,肯定地點點頭,彷彿早就料到是這麼一回事。接着對警察說:
「這是怎麼搞的?」
警察報告說,有一批犯人押過,其中一個倒在地上,押解兵吩咐把他留下來。
「有什麼大不了的?把他送到局裡去。叫一輛馬車來。」
「掃院子的去叫了,」警察把手舉到帽沿上敬了個禮,說。
店員剛說了一句天氣太熱,警官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這事輪得到你管嗎?呃?走你的路!」店員就不作聲了。
「得給他喝點水,」聶赫留朵夫說。
警官對聶赫留朵夫也狠狠地瞧了一眼,但沒有說什麼。掃院子的端來一杯水,警官吩咐警察端給犯人喝。警察托起犯人的腦袋,想把水灌到他嘴裡,可是犯人沒有嚥下去,水順着鬍子流下來,把上衣前襟和滿是塵土的麻布襯衫都弄濕了。
「在他腦袋上潑點水!」警官命令道。警察脫下犯人頭上薄餅般的帽子,對準他紅棕色的鬈髮和禿頂潑了水。
犯人彷彿害怕似的把眼睛睜得更大,不過沒有改變姿勢。他臉上流着沾有塵土的污水,嘴裡仍舊均勻地呻吟着,整個身子不住地哆嗦。
「這不是馬車嗎?就用這輛車好了,」警官指着聶赫留朵夫的馬車對警察說。「過來!喂,叫你過來!」
「有客人了,」馬車伕沒有抬起眼睛,陰沉沉地說。
「這是我僱的車,」聶赫留朵夫說,「不過你們用好了。錢我來付,」他對馬車伕補了一句。
「喂,你們都站着幹什麼?」警官嚷道。「快動手!」
警察、掃院子的和押解兵把奄奄一息的犯人抬起來,送上馬車,放在座位上。可是那犯人自己坐不住,頭老是往後倒,整個身子從座位上滑下來。
「讓他躺平!」警官命令道。
「不要緊,長官,我就這樣把他送去,」警察說,穩穩當當地坐在垂死的人旁邊,用有力的右胳膊插到他的胳肢窩下,摟住他的身體。
押解兵托起犯人沒有裹包腳布而只穿囚鞋的腳,放到馭座底下,讓兩條腿伸直。
警官環顧了一下,瞧見犯人那頂薄餅般的帽子掉在馬路上,就把它撿起來,戴在犯人向後倒的濕淋淋的腦袋上。
「走!」他命令道。
馬車伕怒氣沖沖地回頭看了看,搖搖頭,在押解兵的監督下向警察分局慢吞吞地走去。警察跟犯人坐在一起,不斷把犯人滑下去的身體拖起來。犯人的腦袋一直前後左右晃動着。押解兵走在馬車旁邊,不時把犯人的腿放放好。聶赫留朵夫跟在他們後面。
三十七
馬車載着犯人,經過站崗的消防隊員身旁,駛進警察分局院子,在一個門口停下。
院子裡有幾個消防隊員,捲起袖子,大聲說笑,正在沖洗幾輛大車。
馬車一停下來,就有幾個警察把它圍住。他們從胳肢窩下抱住犯人沒有生氣的身體,抬起他的腳,把他從車上抬下來。馬車被他們踩得吱嘎發響。
送犯人來的警察跳下馬車,甩動發麻的胳膊,脫下帽子,畫了個十字。死人被抬進門,送到樓上。聶赫留朵夫跟着他們上去。他們把死人抬到一個不大的骯髒房間裡中心,並依此去解釋一切問題的哲學學說。狹義指抽去人的,裡面放著四張床。兩張床上坐著兩個穿睡衣的病人:一個歪着嘴,脖子上扎着繃帶;另一個害着癆病。另外兩張床空着。他們就把那犯人放在其中一張床上。這時有一個矮小的人,身上只穿襯衣褲和襪子,雙目閃亮,不停地動着眉毛,躡手躡腳地走到犯人跟前,對他瞧瞧,然後又瞧瞧聶赫留朵夫,縱聲大笑。這是一個留在候診室裡的瘋子。
「他們想嚇唬我,」他說。「那不行,辦不到!」
警官和一個醫士跟着抬死人的警察走進來。
醫士走到死人跟前,摸了摸犯人雀斑纍纍的蠟黃的手,那隻手雖然還軟,但已現出死灰色。他把那隻手拿起來,然後又放開觀點,董仲舒進一步發揮此說,提出「天人感應」之說。魏,那隻手就軟綿綿地落在死人肚子上。
「完了,」醫士搖搖頭說,但顯然是為了照章辦事,解開死人身上濕漉漉的粗布襯衫,把自己的鬈髮撩到耳朵後面,彎下腰,把耳朵貼在犯人蠟黃的一動不動的高胸脯上。大家都不作聲。醫士直起腰來,又搖了搖頭,用一根手指撥開一隻眼皮,又撥開另一隻眼皮,那兩隻淡藍色眼睛已經木然不動了。
「你們嚇不倒我,嚇不倒我,」那瘋子說,不住地往醫士那邊吐唾沫。
「怎麼樣?」警官問。
「怎麼樣?」醫士照樣說了一遍。「送太平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