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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士走過來,認出聶赫留朵夫(在監獄裡人人都認識聶赫留朵夫),就把手舉到帽沿上敬了個禮,在聶赫留朵夫身邊站住說:
「現在不行。到火車站就可以了,這兒是不允許的。別掉隊,快走!」他對犯人們吆喝道。接着不顧天氣炎熱,抖擻精神,邁着穿漂亮新皮靴的腳顏元(
1635—
1704)清哲學家、教育家。字易直,又字,快步跑到原來的位子。
聶赫留朵夫回到人行道上,吩咐車伕趕着馬車跟在他後面,自己就同隊伍並排走去。隊伍不論走到哪裡,都引起人們的注意,大家看到它又是同情又是恐懼。乘車路過的人都從車窗裡探出頭來,目送着犯人們,直到看不見為止。過路的行人都站住,又驚又懼地瞧著這可怕的景象。有些人走上前去,施捨一點錢。押解兵就把錢收下。有些人象中了催眠術,跟着隊伍走去,但走了一陣又站住,搖搖頭,只用眼睛送着隊伍。人們紛紛從房子裡跑出來,互相招呼着,也有人從窗子裡探出身來。他們都獃獃地望着這支可怕的隊伍,默不作聲。在一處十字路口,隊伍擋住了一輛豪華的馬車。馬車馭座上坐著一個滿臉油光、屁股肥大的車伕,身穿一件背上有兩排鈕扣的號衣。馬車后座上坐著一對夫妻:妻子消瘦,蒼白,戴一頂淺色帽子,打一把色彩鮮艷的陽傘;丈夫戴一頂高禮帽,穿一件講究的淺色大衣。前座上,面對他們坐著兩個孩子: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嬌嫩得象朵小花,披着一頭淺色頭髮,也打着一把色彩鮮艷的陽傘;八歲的男孩脖子細長,鎖骨突出,戴一頂水手帽,抱著兩條長飄帶。做父親的怒氣沖沖地責備車伕,怪他沒有及時搶在隊伍前面穿過馬路;做母親的嫌惡地眯細眼睛,皺起眉頭,把綢陽傘放得低低的遮住臉,以擋住陽光和灰塵。大屁股的車伕聽著主人不公正的責備,皺起眉頭,面帶慍色,因為走這條路,正好是主人吩咐的。他費力地勒住那幾匹籠頭底下和脖子上汗光閃閃、一個勁兒往前衝的黑馬。
警察一心一意想為豪華的馬車的主人效勞,想把犯人攔住,放馬車過去,但他發覺這支隊伍里有一種陰森肅穆的氣氛,不能破壞,即使為了這樣一位闊老爺也不能破例。他只把手舉到帽沿上敬了個禮,表示他對財富的尊重,然後嚴厲地瞅着犯人,彷彿決心保護車上的貴客,不讓犯人們侵襲。因此這輛豪華的馬車也不得不等整個隊伍走完,直到最後一輛裝載行李和坐在行李上的女犯的大車過去,才繼續趕路。在那輛大車上,有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剛安靜下來,一看到這輛豪華的馬車,就又尖叫和號哭起來。直到這時,車伕才輕輕抖動一下繮繩,那幾匹黑鬃駿馬就在馬路上邁開步子,拉動那輛微微晃動的橡皮輪馬車,蹄聲得得地往別墅跑去,把丈夫、妻子、女兒和脖子細長、鎖骨突出的男孩一起送到那裡去消夏享樂。
做父親的也好,做母親的也好,都沒有向女孩子或者男孩子解釋,他們看見的景象是怎麼一回事。因此兩個孩子只好自己來解答這問題。
女孩子察看父母的臉色,這樣來解答問題:這批人同她的父母和親友截然不同,他們都是壞人,因此就該這樣對待他們。就因為這個緣故,女孩子只覺得害怕,直到那些人看不見了,她才放下心來。
不過,脖子細長的男孩一直盯住犯人的隊伍,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對這問題的看法不同。他直接從上帝那裡得到啟示,堅決相信他們也是人,跟他自己,跟所有的人一樣,因此一定有人欺侮他們,對他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他憐憫他們。他害怕這些戴着鐐銬、剃光頭髮的人,同時也害怕那些硬要他們戴上鐐銬、剃光頭髮的人。就因為這個緣故,男孩的嘴唇才撅得越來越高,他好容易忍住眼淚,因為他認為在這種場合哭是丟臉的。
三十六
聶赫留朵夫象犯人們一樣快步向前走去。他只穿一件薄大衣,但還是熱得受不了,主要是因為街上灰塵飛揚,空氣炎熱,停滯不動,使人悶得喘不過氣來。他走了半里路光景,就坐上馬車往前走,可是坐馬車走在街心,他覺得更熱。他竭力回想昨天同姐夫的談話,但這事此刻已不象早晨那樣使他不安了。這事已被囚犯們走出監獄和列隊出發的景象所沖淡。主要是天氣實在熱得厲害。在矮牆旁邊的樹蔭下,有個賣冰淇淋小販蹲在地上,他的面前站着兩個實科中學學生。其中一個孩子正舔着牛角小匙,吃得津津有味;另一個孩子則等待小販把黃糊糊的東西盛滿玻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