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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心別再自討苦吃,」柯拉勃列娃也夾雜着類似的罵人話回敬她。於是兩人都不作聲了。
「要不是他們攔着我,我早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了……」紅頭髮女人又開口了,柯拉勃列娃又立刻回敬。
然後又是沉默,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但接着又是對罵。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最後完全安靜了。
大家都睡了,有幾個已發出鼾聲,只有那個一向要禱告得很久的老太婆還跪在聖像前叩頭。誦經士的女兒等看守一走,就從床上起來,又在牢房裡來回踱步。
瑪絲洛娃沒有睡着,頭腦裡唸唸不忘她是個苦役犯。人家已經兩次這樣稱呼她:一次是包奇科娃,另一次是紅頭髮女人。她對這事怎麼也不能甘心。柯拉勃列娃原來背對她躺着,這時轉過身來。
「唉,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沒有想到,」瑪絲洛娃低聲說。「人家做盡壞事,也沒什麼。我平白無故,倒要受這份罪。」
「別難過,姑娘。西伯利亞照樣有人活着。你到那裡也不會完蛋的,」柯拉勃列娃安慰她說。
「我知道不會完蛋,但到底太氣人了。我不該有這個命,我過慣好日子了。」
「人拗不過上帝呀!」柯拉勃列娃嘆了一口氣說,「人是拗不過上帝的。」
「這我知道,大嬸,但到底太難受了。」
她們沉默了一陣。
「你聽見嗎?又是那個騷娘們,」柯拉勃列娃說,要瑪絲洛娃注意那從板鋪另一頭傳來的古怪聲音。
這是紅頭髮女人勉強忍住的痛哭聲。紅頭髮女人所以痛哭,是因為剛纔挨了罵,遭了打,她真想喝酒,卻又不給她喝。她所以痛哭,還因為她這輩子除了挨罵、嘲弄、侮辱和被打以外沒有嘗過別的滋味。她想找點開心的事來安慰安慰自己,就回憶她同工人費吉卡的初戀,但一回憶,也就想到這次初戀是怎樣結束的。那個費吉卡有一次喝醉了酒,開玩笑,拿明礬抹在她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接着看到她痛得身子縮成一團,就跟同伴們哈哈大笑。她的初戀就這樣結束了。她想起這件事,覺得傷心極了,以為沒有人會聽見,就出聲哭起來。她哭得象個孩子,嘴裡哼哼着,吸着鼻子,嚥著咸滋滋的眼淚。
「她真可憐,」瑪絲洛娃說。
「可憐是可憐,可她不該來搗亂嘛!」
三十三
聶赫留朵夫第二天一醒來,首先就意識到他遇上一件事。他甚至還沒有弄清楚是什麼事,就斷定那是一件大好事。「卡秋莎,審判。」對了,再不能撒謊了,必須把全部真相說出來。說也湊巧,就在今天早晨他收到首席貴族夫人瑪麗雅的來信。這封信聶赫留朵夫期待已久,現在對他特別重要。瑪麗雅給了他充分自由,祝他今後婚姻美滿,生活幸福。
「婚姻!」他嘲弄地說。「我現在離那種事太遠了!」
他記得昨天還準備把全部真相告訴她的丈夫,向他道歉,並且願意聽憑他發落。但今天早晨他覺得這事並不象昨天想的那麼好辦。「再說,既然他不知道,又何必使他難堪呢?如果他問起來,那我當然會告訴他。但何必主動去告訴他呢?不,這可沒有必要。」
把全部真相都告訴米西,今天早晨他也覺得很困難。這種事確實很難啟齒,會讓人笑話的。世界上有些事只能心照不宣。今天早晨他做了決定:他不再上他們家去,但要是他們問起來,他就說實話。
不過,對卡秋莎什麼事都不該隱瞞。
「我要到監牢裡去一次,把事情都告訴她,請求她的饒恕。如果有必要,對,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就同她結婚,」他想。
不惜犧牲一切同她結婚,來達到道德上的完善,這個想法今天早晨他覺得特別親切。
他好久沒有這樣精神抖擻地迎接新的一天了。阿格拉芬娜一進來,他就斷然——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會那麼果斷——宣佈,他不再需要這座住宅,也不再需要她的伺候了。原來他同阿格拉芬娜有一件事心照不宣,他保留這座租金昂貴的大住宅是為結婚用的。因此,退租一事就有特殊的含義。阿格拉芬娜驚訝地對他瞧瞧。
「非常感謝您對我的一切照顧,阿格拉芬娜,我今後不再需要這麼大的住宅,也不需要僕人了。要是您願意幫我的忙,那就麻煩您清理這些東西,暫且象媽媽在世時那樣把它們都收拾好。等娜塔莎來了,她會處理的。」娜塔莎是聶赫留朵夫的姐姐。
阿格拉芬娜搖搖頭。
「怎麼好處理呢?這些東西不是都要用的嗎?」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