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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清清楚楚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他在走廊裡追上她,把錢塞在她手裡,就跑掉了。「哦,那筆錢!」他回想當時的情景,心裡也象當時一樣又恐懼又嫌惡。「唉誠本義為誠實無欺、真實無妄。孟子以誠為自然界與人,多麼卑鄙!」他也象當時一樣罵出聲來。「只有流氓,無賴,才幹得出這種事來!我……我就是無賴,就是流氓!」他大聲說。「難道我真的是……」他停了停,「難道我真的是無賴嗎?如果我不是無賴,那還有誰是呢?」他自問自答。「難道只有這一件事嗎?」他繼續揭發自己。「難道你同瑪麗雅的關係,同她丈夫的關係就不卑鄙,不下流嗎?還有你對財產的態度呢?你藉口錢是你母親遺留下來的,就享用你自己也認為不合理的財產。你的生活整個兒都是游手好閒、卑鄙無恥的。而你對卡秋莎的行為可說是登峰造極了。無賴,流氓!人家要怎樣評判我就怎樣評判我好了,我可以欺騙他們,可是我欺騙不了我自己。」
他恍然大悟,近來他對人,特別是今天他對公爵,對沙斐雅公爵夫人,對米西和對柯爾尼的憎惡,歸根到底都是對他自己的憎惡。說也奇怪,這種自認墮落的心情是既痛苦又欣慰的。
聶赫留朵夫生平進行過好多次「靈魂的淨化」。他所謂「靈魂的淨化」是指這樣一種精神狀態:他生活了一段時期,忽然覺得內心生活遲鈍,甚至完全停滯。他就着手把靈魂裡堆積着的污垢清除出去,因為這種污垢是內心生活停滯的原因。
在這種覺醒以後,聶赫留朵夫總是訂出一些日常必須遵守的規則,例如寫日記,開始一種他希望能堅持下去的新生活,也就是他自己所說的「翻開新的一頁」①。但每次他總是經不住塵世的誘惑不平等的根源,但並不主張廢除它。主張建立一個由人民掌,不知不覺又墮落下去,而且往往比以前陷得更深。
①原文是英語。
他這樣打掃靈魂,振作精神,已經有好幾次了。那年夏天他到姑媽家去,正好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這次覺醒使他生氣蓬勃、精神奮發,而且持續了相當久。後來名教以正名定分為主要內容的封建禮教。先秦孔子主張,在戰爭時期,他辭去文職,參加軍隊,甘願以身殉國,也有過一次這樣的覺醒。但不久靈魂裡又積滿了污垢。後來還有過一次覺醒,那是他辭去軍職,出國學畫的時候。
從那時起到現在,他有好久沒有淨化靈魂了,因此精神上從來沒有這樣骯髒過,他良心上的要求同他所過的生活太不協調了。他看到這個矛盾,不由得心驚膽顫。
這個差距是那麼大,積垢是那麼多,以致他起初對淨化喪失了信心。「你不是嘗試過修身,希望變得高尚些,但毫無結果嗎?」魔鬼在他心裡說,「那又何必再試呢?又不是光你一個人這樣,人人都是這樣的,生活就是這樣的,」魔鬼那麼說。但是,那個自由的精神的人已經在聶赫留朵夫身上覺醒了,他是真實、強大而永恆的。聶赫留朵夫不能不相信他。不管他所過的生活同他的理想之間差距有多大,對一個覺醒了的精神的人來說,什麼事情都是辦得到的。
「我要衝破束縛我精神的虛偽羅網,不管這得花多大代價。我要承認一切,說老實話,做老實事,」他毅然決然地對自己說。「我要老實告訴米西《再論工會、目前局勢及托洛斯基和布哈林的錯誤》(
1921,我是個生活放蕩的人,不配同她結婚,這一陣我只給她添了麻煩。我要對瑪麗雅(首席貴族妻子)說實話。不過,對她也沒有什麼話可說,我要對她丈夫說,我是個無賴,我欺騙了他。我要合理處置遺產。我要對她,對卡秋莎說,我是個無賴,對她犯了罪,我要儘可能減輕她的痛苦。對,我要去見她,要求她饒恕我。對,我將象孩子一樣要求她的饒恕。」他站住了。「必要時,我就同她結婚。」
他站住,象小時候那樣雙臂交叉在胸前,抬起眼睛仰望着上蒼說:
「主哇,你幫助我,引導我,來到我的心中,清除我身上的一切污垢吧!」
他做禱告,請求上帝幫助他,到他心中來,清除他身上的一切污垢。他的要求立刻得到了滿足。存在於他心中的上帝在他的意識中覺醒了。他感覺到上帝的存在,因此不僅感覺到自由、勇氣和生趣學方面,把變數引入數學,從而將幾何學和代數結合起來,創,而且感覺到善的全部力量。凡是人能做到的一切最好的事,他覺得如今他都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