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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該記得,您曾經說過做人要永遠說實話,而且您還給我們講過一些極其可怕的事。為什麼您今天就不願意說呢?你還記得嗎,米西?」卡吉琳娜對走近來的米西說。
「因為當時只是開開玩笑,」聶赫留朵夫一本正經地回答。
「開開玩笑是可以的。可是在實際生活裡我們太糟糕了,我是說,我太糟糕了,至少我無法說實話。」
「您不用改口,最好還是說說,我們糟在什麼地方,」卡吉琳娜說。她抓住聶赫留朵夫的語病,彷彿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是那麼嚴肅。
「再沒有比承認自己情緒不好更糟的事了,」米西說。「我就從來不承認,因此情緒總是很好。走,到我那兒去吧。讓我們來努力驅散你的不佳情緒。」
聶赫留朵夫覺得他好象一匹被人撫摩着而要它戴上籠頭、套上車子的馬。今天他特別不高興拉車。他道歉說他得回家去,就向大家告辭。米西比平時更長久地握住他的手。
「您要記住,凡是對您重要的事,對您的朋友也同樣重要,」她說。「明天您來嗎?」
「多半不來,」聶赫留朵夫說著感到害臊,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為自己害臊還是為她害臊。他漲紅了臉,匆匆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可很感興趣呢,」等聶赫留朵夫一走,卡吉琳娜說。“我一定要弄個明白。準是一件有關體面的事:
我們的米哈伊爾慪氣了。”
「恐怕是件不體面的桃色案件吧,」米西原想這樣說,但是沒有出口,她痴獃獃地瞪着前方,那陰鬱的神色同剛纔望着他時完全不同。不過,即使對卡吉琳娜她也沒有把這句酸溜溜的俏皮話說出來,而只是說:
「我們人人都有開心的日子,也有不開心的日子。」
「難道連這個人都要欺騙我嗎?」米西暗自想。「事到如今他還要這樣,未免太不象話了。」
要是叫米西解釋一下她所謂的「事到如今」是什麼意思,她準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不過她無疑知道,他不僅使她心裡存着希望,而且簡直已經答應她了。倒不是說他已經明確對她說過,而是通過眼神、微笑、暗示和默許表明了這一點。她始終認為他是屬於她的,要是失掉他,那她真是太難堪了。
二十八
「又可恥又可憎,又可憎又可恥,」聶赫留朵夫沿著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一路上反覆想著。剛纔他同米西談話時的沉重心情到現在始終沒有消除。他覺得,表面上看來——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他對她並沒有什麼過錯:他從沒有對她說過什麼對自己有約束力的話,也沒有向她求過婚,但他覺得實際上他已經同她聯繫在一起,已經答應過她了。然而今天他從心裡感覺到,他無法同她結婚。「又可恥又可憎,又可憎又可恥,」他反覆對自己說,不僅指他同米西的關係,而且指所有的事。「一切都是又可憎又可恥,」他走到自己家的大門口,又暗自說了一遍。
「晚飯我不吃了,」他對跟着他走進餐廳(餐廳裡已經準備好餐具和茶了)的侍仆柯爾尼說,「你去吧。」
「是,」柯爾尼說,但他沒有走,卻動手收拾桌上的東西。聶赫留朵夫瞧著柯爾尼,覺得他很討厭。他希望誰也別來打擾他,讓他安靜一下,可是大家似乎都有意跟他作對,偏偏纏住他不放。等到柯爾尼拿着餐具走掉,聶赫留朵夫剛要走到茶炊旁去斟茶,忽然聽見阿格拉芬娜的腳步聲,他慌忙走到客廳裡,隨手關上門,免得同她見面。這個做客廳的房間就是三個月前他母親去世的地方。這會兒,他走進這個燈光明亮的房間,看到那兩盞裝有反光鏡的燈,一盞照着他父親的畫像,另一盞照着他母親的畫像,他不禁想起了他同母親最後一段時間的關係。他覺得這關係是不自然的,令人憎惡的。這也是又可恥又可憎。他想到,在她害病的後期他簡直巴不得她死掉。他對自己說,他這是希望她早日擺脫痛苦,其實是希望自己早日擺脫她,免得看見她那副痛苦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