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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聶赫留朵夫開始了他背叛貴族上流社會的「苦難歷程」。他先是徹底否定了自己(這極其困難,但他做到了),然後否定了自己的貴族朋友,甚至否定了自己的父母,否定了整個上流社會。他痛感,「這一切都很可憎,同時也很可恥。真是又可恥又可憎,又可憎又可恥」。為瞭解救瑪絲洛娃,聶赫留朵夫一次次上法院,下農村,訪問一個又一個法官、將軍、省長、國務大臣、宮廷侍從。他四出奔波,目睹俄國社會的種種醜惡,感觸很深。他從解救瑪絲洛娃的行動中,逐漸產生和增強背叛上流社會的決心,他憤怒抗議沙皇專制制度,揭發上層官僚的血腥罪行。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廣大下層人民的情緒,也散髮出革命風暴漸漸臨近的氣息。
卡秋莎·瑪絲洛娃和聶赫留朵夫最終未能成為眷屬,究竟符合不符合生活的真實?為什麼卡秋莎拒絶聶赫留朵夫的求婚?她究竟有沒有原諒聶赫留朵夫,甚至重新愛上聶赫留朵夫?這些問題在《復活》問世時就引起讀者和評論界的關注,一直眾說紛紜。這種「探討不盡」的情況既反映作者的構思不落俗套,也顯示出真正藝術品的強大魅力。
男女主人公的這一結局,上面已經說過,托爾斯泰是經過反覆思考才確定的。作者和所有善良的讀者一樣,衷心希望歷盡苦難的卡秋莎最後能獲得幸福,也希望洗心革面的聶赫留朵夫能如願以償,因為大家看到他對卡秋莎的愛是那麼真摯,那麼深沉,稱得上是「苦戀」。但是,托爾斯泰作為現實主義的大師,他的創作信條是:「藝術家之所以是藝術家,全在於他不是照他所希望看到的樣子來看事物。」一句話,在藝術裡不能撒謊。
卡秋莎·瑪絲洛娃有沒有原諒聶赫留朵夫?這一點不難判斷。聶赫留朵夫不僅為瑪絲洛娃的冤案奔走,而且為其他受冤屈的囚犯出力,還為革命家做事。他任勞任怨,百折不撓,表現出一片誠意。此外,聶赫留朵夫精神覺醒後,背叛了上流社會,靠攏了下層人民。卡秋莎作為下層人民的一員,看到了這一點,她感到欣慰。而寬宏大量,原諒可以原諒的人,這也正是下層人民的一種美德。
卡秋莎·瑪絲洛娃是不是重新愛上了聶赫留朵夫?答案也是肯定的。卡秋莎·瑪絲洛娃一向認為聶赫留朵夫是她所遇見的男人中最好的一個,儘管他殘酷地傷害過她。她對聶赫留朵夫的初戀是純潔的,真摯的,在她的內心一直保存着這一份可貴的感情,只是「原封不動地深埋在記憶裡,而且封存得那麼嚴密,就象蜜蜂把窩螟蟲封起來」。事實上,象她這樣一個深情的女人,在原諒了聶赫留朵夫之後,對他並非不可能重新產生愛情。但是。在經歷了血淚斑斑的摧殘之後,要瑪絲洛娃再象以前那樣愛他,這也是不可能的。她的愛情已大大褪色,但也可說有了昇華,瑪絲洛娃對聶赫留朵夫的愛已沒有少女時代的狂熱,也沒有理想化的成份,她更不想同他結合。含苞欲放的愛情的芳香已經消失,鮮艷嬌嫩的花瓣已經褪色,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永不復返,生活就是這樣嚴酷!當然,這些只是瑪絲洛娃拒絶聶赫留朵夫求婚的部分原因。她對這事是經過仔細權衡的:她要是同意結婚,勢必嚴重影響聶赫留朵夫的前程,他在上流社會將很難生活。這在她是辦不到的。寧可忍受他人對自己的傷害,自己決不傷害他人,這是托爾斯泰筆下正面主人公的為人之道,也是卡秋莎·瑪絲洛娃的為人之道。他們不願做這種不道德的事,卡秋莎·瑪絲洛娃也不願這樣做。
至于卡秋莎·瑪絲洛娃接受政治犯西蒙松的求婚,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瑪絲洛娃被迫去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服苦役,有個男人不因她的身世嫌棄她,真心同情她的遭遇,巴望她的日子能變得好過些,這是多麼可貴的感情!西蒙松是個政治犯。這些政治犯在卡秋莎·瑪絲洛娃的心目中是崇高的,他們「都好得出奇,不僅以前從沒見過,簡直無法想象」。卡秋莎·瑪絲洛娃不懂得也不可能懂得政治犯們的思想和事業,但她知道他們是「好得出奇」的人,是可以信賴的。卡秋莎·瑪絲洛娃對西蒙松的尊敬和信任,超過對他的愛情。這種感情大大不同於她早年對聶赫留朵夫的迷戀。他們的結合也是合情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