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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說來,他是一切,是天是地,是歡樂,是幸福。他對她天真熾熱的女性期待作出了反應,用一個吻就足以使她感到心醉神迷。在她的眼睛裡,在她靈魂裡、心裡和肉體裡都只有他,她陶醉得像一個初次飲酒的青少年。他躺在她的懷裡入睡,他醒着任她撫摸,她則盡情敞懷地縱身相就。他驚喜忘形地品味這種毫無保留的獻身,他的感受以為這是在愛的源頭,於是用自然的雙唇痛飲愛情。
然而他仍然在傷心,處在一種消沉恆在的幻滅心情裡。他的小情婦使他喜歡,但是他失去了另外那位。當他在草地裡、在盧瓦恩河邊散步時,他問自己:「為什麼我總放不開這份煩惱呢?」一想起巴黎,他就覺得心中煩躁得無法忍受,他就回家,免得一個人孤單。
於是他躺到吊床裡晃晃搖搖,而伊麗莎白則坐在一張摺椅上朗讀。就在聽著她讀,看著她的時候,他又想起了在黃昏時,在他那位女朋友沙龍裡單獨陪着她談話的時刻。於是一陣可恨的想笑心情潤濕了他的眼帘;一陣焦心炙肺的悔恨叫他揪心,使他不斷感到想立刻走開,回巴黎去的難忘願望。要不就從此浪跡天涯。
看到他陰沉憂鬱,伊麗莎白問他道:
「您是不是難過?我看到您眼睛裡有眼淚。」
他回答說:
「親親我,小姑娘,你不會懂的。」
她心情不寧地吻了他,一面感到有些什麼她毫不知情的悲劇。可是在她的撫受下,他得到了點兒寬解,心裡想:「唉!要是有個二者得兼的女人,她既有這個的愛又有另一個的嫵媚!為什麼總找不到夢中人,總只能碰到些大致差不多的呢?」
他再也聽不見她在談什麼,只在單調的聲音催眠裡無止無休地遐想那位他離棄了的情婦,她曾使他着迷、使他傾心、使他被征服的種種。他在回憶的索繞之下,她的幻像彷彿一個幽靈的形貌總對他纏繞不清,他對自己說:「難道我是個遭到了詛咒的人,永世不能擺脫她?」
他開始作遠程步行,在樹叢裡遊蕩,暗自希望能在那兒讓這個幽靈迷失在一個溪谷裡,在一塊岩石後面,在一片灌木林裡都行,就像想要擺脫一頭不忍動手殺死的忠實畜生,把它帶得遠遠地試圖設法讓它迷路。
有一天,在作完了這種散步以後,他回到了那片到處是山毛櫸樹的地方。現在這兒是一片陰森森近似黑色的樹林葉叢密得難以通過。他從那些巍峨的穹頂下走進去,林子裡又潤濕又幽靜。但可惜陽光下由初展的嫩葉組成的輕盈綠霧已經逝去;於是他沿著一條窄窄的小徑往前走,在兩棵交纏的樹前驚愕地站住了。
即使在他最熱烈最驚心動魄的愛情生活中,也不曾有過這樣叫他觸目驚心的景象:一棵粗壯的山毛櫸樹緊緊箍住了一棵細長的橡樹。
那棵山毛櫸像一個體型粗壯而痛苦絶望的情郎,用兩根粗壯駭人的樹枝,像胳膊似的將橡樹的主幹摟在了懷裡。橡樹在擁抱的扶持下,將它纖細光滑筆直的身材傲然地一直伸向藍天,遠遠高出了它的凌辱者。然而它雖然逃向了太空、雖然傲岸地遁脫了凌辱,但在它的腰部有兩個久已癒合的傷槽,這是無法抗拒的山毛櫸的粗枝在它的皮上鑿出來的。這些閉合了的傷口將它們融合在一起共同生長,樹汁交流,在被凌辱的樹裡也流着欺凌者的血。而且一直升到了樹梢。
瑪里奧坐下來,長久地端詳這兩棵樹。它們在他苦惱的心靈裡成了卓越而令人驚心的象徵,它們是兩個佇立不動的鬥士,向路人敘述它們永恆的愛情故事。
他重新又上了路,變得更傷心,走着走着,慢慢地垂着眼睛,忽然看到了在草下面一張沾滿了泥濘和淋過雨的舊電報,肯定是哪個散步的人扔下或者丟失了的。在他腳下躺着的這張藍紙帶給那顆心的是甜還是苦呢?
他不禁去拾起來,又好奇又厭惡地用手指把它展開。還可以大致讀出來:「請您來……我……四點鐘。」名字已經被路上的潮濕化得看不清了。
殘酷而甜蜜的回憶湧上了他的心頭,那些他曾從她那兒接到過的種種快遞電報,有些是約定一個幽會的時刻,有時是告訴他會來不了。從來不曾有過別的事情能比看到使人興奮萬狀或者令人沮喪的信使更叫他心潮澎湃,更叫他激烈顫抖,更叫他心臟停跳或者強烈跳動的了。
想起此後他再也不會打開類似的電報,他几乎傷心得無法動彈。
他重新自問,自從他和她分手以後,她是怎樣過的?她曾經為了被她的冷漠而攆走的朋友痛苦過、懊悔過嗎?或者她決心接受這種離棄,只因感到觸犯了她的虛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