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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盧塔克的過人之處,正是在於他敢描寫我們不敢描寫的細微情節。他以一種無法摹仿的優美筆調在細小的事情上描述偉大的人物,他是那樣善於選擇他的事例,所以往往用一句話或一個笑容或一個手勢,就足以表達其主人公的特殊性格。漢尼拔說一句笑話就重振了他那潰敗的軍隊的士氣,使他們歡歡喜喜地奔向他征服意大利的戰場;阿傑錫拉跨在一根棍子上,反而使我喜歡他這位戰勝大王的人;凱撒在經過一個偏僻的村莊,同他的朋友談話的時候,無意中竟暴露他這個曾經說只想同龐培地位平等的人原來是心懷叵測的奸雄;亞歷山大一句話不說,就把藥吞下去了,這一剎那間竟成了他一生當中最美妙的時刻;亞里斯泰提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個貝殼上,從而表明他理應得到他那個別名;菲洛皮門到了別人家裡,就取下披風,到廚房去替房主拾弄木柴。這才是真正的描寫的手法,不是以粗大的筆劃去描寫人物的面貌,不是以豪邁的行為去描寫人物的性格,而是以細小的事情去揭示他們天生的性情。公開的事情不是太平淡無奇就是太做作,然而現今一本正經的作風差不多僅僅允許我們的著述家唯一無二地只能夠寫這些東西。
德·圖倫無可爭辯地是上一個世紀的偉大人物之一。有人就曾經用他的為人所知和為人所愛的瑣碎事情把他的傳記寫得很有趣味,然而為他做傳的人還是迫不得已地要從中刪掉一些可以使他更加為人所知為人所愛的情節!現在我只舉出其中的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我相信是真的,而且,要是遇到普魯塔克的話,是絶不會略而不提的;反之,要是遇到了臘姆塞,即使他知道,他也是不敢寫的。
在夏季的一天,氣候很熱,圖倫伯爵身穿白小褲,頭戴小便帽,站在客廳的窗子跟前;後來有一個僕人走進客廳,看見那一身衣服便把圖倫誤認為是他所熟識的廚師的助手。他輕輕地從後面走過去,使勁地在伯爵的屁股上打一巴掌。挨打的人馬上轉過身來。僕人一看是自己的主人,就全身打哆嗦。他暈頭轉向地跪下去,說:「大人,我以為是若爾日……」「即使是若爾日,」圖倫揉着臀部叫道,「也不應該打得這樣重呀。」可憐的人們,象這樣的話,你們就不敢講!讓你們永遠做不要天性、不要心肝的人,讓你們那些醜惡的一本正經的言辭把你的鐵石心腸越煉越硬,讓你們那付莊重樣子使你們受到人們的輕蔑。可是你,可愛的青年,當你讀到這段軼事,親切地感到那在猛烈的衝動之下顯示出來的溫厚心腸時,也要看一看這位偉大的人物在牽涉到他的門第和聲名的時候,是顯得多麼渺小。你要知道,同是這點陣圖倫,曾處處故意讓他的侄子占先,以便讓大家知道那個孩子是一座王家府第的主人。把這些情形加以對照,你就會愛天性而輕成見,能夠徹底地認識這個人了。
在這樣的指導之下讀書,對一個青年人白璧無瑕的心靈將產生怎樣的影響,是很少有人能夠估計出來的。我們從童年時候起就埋頭書本,已經養成了學而不思的習慣,我們對所讀的東西印象極不深刻,在歷史和人的生活中到處充斥的慾念和偏見,在我們身上也已經產生了,從而使他們所做的一切事情在我們看來都是很自然的,因為我們已經脫離了自然,以自己的面貌去判斷別人了。但是,請你想象一下按照我的主張培養起來的青年,想象一下我十八年來辛辛苦苦地使之保持了完備的判斷力和健康的心靈的愛彌兒,想象他在布幕拉開的時候,頭一次看到這個世界的舞台的情景,或者更確切一點,想象他站在舞台後面看演員們化裝,在舞台後面數有多少繩子和滑車在用假情假景矇蔽觀眾的眼睛,他將有怎樣的感覺。他起初是大吃一驚,但接着就對他們表示一陣羞辱和輕蔑:看到整個的人類這樣自己欺騙自己,自甘墮落地去做那些幼稚的事情,他感到非常的氣憤;看到他的弟兄為了一場空夢就互相廝打,看到他們不願意做人,而一定要把自己變成猛獸,他就感到非常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