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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他坐到椅子上在房間裡推過來推過去,到了晚上再讓人把他從圈椅裡抱出來。他的前面擺着一面大鏡子,鏡子裡照着整個房間,可使他一點兒不必轉動——他根本就不能轉動——就可以看見所有走進房間裡來的人和他四周的所有情形。諾瓦蒂埃先生雖然象一具殭屍一樣一點兒動彈不得,但卻用一種機警聰慧的表情望着這兩個剛來的人,從他們這種周到的禮節上,他立刻看出他們是為著一件意想不到的要緊事而來的。他現在只剩下了視覺和聽覺,在他這個看來只配到墳墓裡去的可憐的軀殼裡,只有這兩樣器官給他添上了一點生氣,象是一爐死灰裡的兩處尚存的孤獨的火光;可是,那怕只用這兩種器官中的一個,他就可以表現出他腦子裡仍舊還在活動的思想和感覺,他可以用眼光來傳達他的內心活動,他的目光象是一個在荒漠裡夜行的旅客所看到的遠處的燈光,從這遠處的燈光上,他可以知道在那一片黑暗和靜寂中還有另外一個人醒着。諾瓦蒂埃的頭髮又長又白,一直披到他的肩頭;睫毛又密且黑,睫毛底下的那一雙眼睛,彙集着所有的活力、語言和智慧;這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在一個只用一種器官來代替其他各種器官的人,以前分散在全身的精力就凝聚到了一個地方。當然嘍,他的手臂已不能活動,他的嗓子也已不能再發出聲音,他的身體失去了活動能力,但那一對有神的眼睛已完全可以代替一切了。他用他的眼睛來發號施令;他用他的眼睛來表示感激之情——總之,他用一對活的眼睛表達出一具屍體頭腦裡的全部感想,在那副大理石般的臉上,有時會射出一道憤怒的火光,有時又會流露出一片喜悅的光澤,看了令人非常吃驚。
只有三個人能懂得這個可憐的癱老人的這種語言:就是維爾福、瓦朗蒂娜和我們剛提到過的那個老僕人。但維爾福很少來看他的父親,除非絶對必需,他絶不願意前來和他說什麼話,所以這位老人的全部快樂都集中到了他的孫女兒身上。瓦朗蒂娜,以她的愛、她的耐心和她的熱情,已學會了如何從諾瓦蒂埃的目光裡明白他腦中的種種感覺。旁人雖無法懂得這種無聲的語言,但她卻能用他嗓子的各種語調,用他臉上的各種表情,和他靈魂裡的全部熱情把它傳達出來,所以這位年輕女郎和這位無助的殘廢人之間,仍然可以進行暢談,而後者的身體雖然几乎已不能稱得上活着,但他依舊是一個知識廣博、見解透晰和意志堅強的人。他的肉體雖已僵木,可是他的精神卻仍能操縱一切。瓦朗蒂娜解決了這個奇特的語言問題,能很容易地懂得他的心思和把她自己的意見傳達給他。她用孜孜不倦的熱情,凡是日常生活上的普通事務,她極少會誤解老人的意思,總能滿足那依舊還活着而且還能思想的那大腦的希望和那個差不多已經死掉的身體的需要。至于那位僕人,我們已經說過了,他和他的主人已相處二十五年,所以他知道他的所有習慣,極少需要諾瓦蒂埃自己來要求什麼東西。
維爾福馬上就要和他的父親進行一次非同尋常的談話了。他無需瓦朗蒂娜或那僕人的幫助。我們前面說過,他完全明白這位老人的語言,如果說他並沒有常常利用這種理解力,那是因為他對父親決不關心或懶得和他接觸的緣故。所以他讓瓦朗蒂娜到花園裡去,並且支開巴羅斯,他自己坐在他父親的右邊,維爾福夫人則坐在左邊,然後他就對他說:「閣下,我沒有去叫瓦朗蒂娜來,並且還支開了巴羅斯,我想您不會覺着不高興,因為我們要商量的這件事當着他們的面談不合適。維爾福夫人和我要向您報告一個消息。」
在維爾福講這一大段開場白的過程中,諾瓦蒂埃的臉上始終毫無表情,維爾福則恰恰相反,他極力想把他的眼光穿透到老人的心底里。
「這個消息,」檢察官用那種冷淡和堅決的口氣繼續說,似乎要斷然拒絶一切商量餘地似的,「嗯,我們相信一定會得到您的讚許。」
那位殘廢人的眼光裡仍然保持着那種漠然的表情,不讓他的兒子探測到他腦子裡的感想。他聽著——只是表現出他聽著而已。
「閣下,」維爾福又說,「我們想給瓦朗蒂娜操辦婚事了。」
即使老人的臉是用蠟澆成的,也不能如此淡漠無情了,這個消息並沒有在他的臉上產生任何動情的痕跡。
「婚事在三個月之內就要舉行。」維爾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