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頁
阮籍儘管在行動上佯狂放誕,內心卻十分痛苦。史載他「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他把這種寓藏在內心的、無由發泄的痛苦與憤滿都在詩歌中用隱約曲折的形式傾瀉出來,這就是著名的八十二首五言《詠懷詩》。《詠懷詩》不是一時之作,它們真實地表現了詩人一生的複雜的思想感情。如「夜中不能寐」一詩: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這詩表現了生活在黑暗現實裡的詩人內心苦悶,末兩句更充分表現出他那看不見任何希望和出路的憂思。「獨坐空堂上」一首則典型地表現了詩人孤獨索寞的感情。
在魏晉易代之際,最刺激詩人心靈的是政治的恐怖。「嘉樹下成蹊」一首寫道: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
詩人通過自然景物由繁華而零落憔悴的過程,形象地揭示出曹魏政權的由盛而衰,表現了自己生命難保的憂懼心情。「一日復一夕」一詩更表現了詩人處于這種險惡環境中「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的戰戰兢兢的心理。
阮籍儘管有懼禍的思想,但對暴虐的現實政治仍表現了一種守正不阿的品格:
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是時鶉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風厲嚴寒,陰氣下微霜。覊旅無儔匹,俛仰懷哀傷。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豈惜終憔悴,詠言著斯章。
詩人用朔風微霜比司馬氏的肆暴,用走獸飛鳥比小人的逢迎馳騖,用覊旅比自己的寡儔,清楚地表現出時局的狀況和詩人的處境。但詩人卻堅定地表示不學計功的小人,而要做守常的君子。此外,他在一些詩中歌頌「氣節故有常」的壯士,揭露「閒遊子」「工言子」「誇毗子」「佞邪子」等小人,以及「外厲貞素談,戶內滅芬芳」的虛偽的禮法之士,也正是這一主題的發揮。
阮籍不僅不滿司馬氏黑暗殘暴的統治,從進步的政治思想出發,他對曹魏統治者的日趨荒淫腐朽也進行了揭露。如「駕言發魏都」:
駕言發魏都,南向望吹台。蕭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戰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歌舞曲未終,秦兵已復來。夾林非吾有,朱宮生塵埃。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
這首詩借古以寓今,揭露了魏國後期政治的腐敗和統治者的荒淫。結尾大膽地指出這必將導致滅亡的命運。「湛湛長江水」一首表現了同樣的主題。
《詠懷詩》是一個複雜的總體。除了上述這些積極內容之外,也有不少作品表現了詩人意志消沉、畏禍避世的消極思想。
阮籍處於政治高壓之下,雖然滿腹憤懣不平卻不能直接說出來,因此,儘管他是「使氣以命詩」(《文心雕龍‧才略》),在表現上卻多用比興手法:或用自然事物象徵,或用神話遊仙暗示,都是言在此而意在彼,隱約曲折地表現思想內容,正如《詩品》說的:「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淵放,歸趣難求」。《詠懷詩》繼承了《小雅》和《古詩十九首》,但比興手法的大量使用,則又顯然是受了楚辭的影響。所以阮籍不僅是建安以來第一個全力作五言詩的人,而且能吸收多方面的影響,創造獨特的風格,在五言詩的發展中是佔有重要地位的。
阮籍這種以詠懷為題的抒情詩對後世作家有很大影響。陶淵明的《飲酒》,瘐信的《擬詠懷》,陳子昂的《感遇》,李白的《古風》,這些成組的詠懷之作,顯然都是繼承阮籍《詠懷詩》這一傳統而來的。
阮籍的《大人先生傳》是一篇有價值的散文。傳中所塑造的超世獨往、與道合一的大人先生形象雖然是虛幻的,並有某種引導人們脫離現實的傾向,但對封建社會的批判和揭露卻是深刻尖鋭的。傳中說:「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坐制禮法,束縛下民。」一語便揭穿了封建統治的本質。作者指出這樣的統治是無法鞏固的,必有一天會遭遇「亡國戮君潰散之禍」,到了這時,那些依附封建統治的寄生蟲也必然同歸於盡:
且汝獨不見夫虱之處于裩中乎‧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裩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嚙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死於裩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內,亦何異夫虱之處裩中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