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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榮趎贏糧(
12),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
13)?」南榮趎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
14)。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慚,仰而嘆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趎曰:「不知乎(
15)?人謂我朱愚(
16)。知乎?反愁我軀(
17)。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
18)。」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
19),揭竿而求諸海也(
20)。女亡人哉(
21),惘惘乎(
22)!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
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老子曰:「汝自灑濯(
23),熟哉鬱鬱乎(
24)!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
25)。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
26),將內揵(
27);內韄者不可繆而捉(
28),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
29)!」
南榮趎曰:「裡人有病,裡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
30),猶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
31)。」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
32)?能勿失乎(
33)?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
34)?能止乎?能已乎?能捨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
35)?能侗然乎(
36)?能兒子乎(
37)?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
38),和之至也(
39);終日握而手不掜(
40),共其德也(
41);終日視而目不瞚(
42),偏不在外也(
43)。行不知所之,據不知所為,與物委蛇(
44),而同其波(
45):是衛生之經已。」
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冰釋者能乎?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
46),不以人物利害相攖(
47),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曰:「然則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譯文】
南榮趎虔敬地端正而坐,說:「像我這樣的人已經年紀大了,將怎樣學習才能達到你所說的那種境界呢?」庚桑楚說:「保全你的身形,護養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慮為求取私利而奔波勞苦。像這樣三年時間,那就可以達到我所說的那種境界了。」南榮趎說:「盲人的眼睛和普通人的眼睛,彼此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而盲人的眼睛卻看不見東西;聾子的耳朵和普通人的耳朵,彼此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而聾子的耳朵卻聽不見聲音;瘋狂人的樣子與普遍人的樣子,彼此之間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而瘋狂人卻不能把持自己。形體與形體之間本是相通的,但出現不同的感知是外物有什麼使之區別嗎?還是希望獲得卻始終未能獲得呢?如今先生對我說:『保全你的身形,護養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慮為求取私利而奔波勞苦。』我只不過勉強聽到耳裡罷了!」
庚桑楚說:「我的話說盡了。小土蜂不能孵化出豆葉蟲,越鷄不能孵化天鵝蛋,而魯鷄卻能夠做到。鷄與鷄,它們的稟賦並沒有什麼不同,有的能做到有的不能做到,是因為它們的本領原本就有大有小。拿現在說我的才幹就很小,不足以使你受到感化,你何不到南方去拜見老子?」
南榮趎帶足乾糧,走了七天七夜來到老子的住所。老子說:「你是從庚桑楚那兒來的吧?」南榮趎說:「是的。」老子說:「怎麼跟你一塊兒來的人如此多呢?」南榮趎恐懼地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身後。老子說:「你不知道我所說的意思嗎?」南榮趎低下頭來羞慚滿面,而後仰面嘆息:「現在我已忘記了我應該怎樣回答,因為我忘掉了我的提問。」老子說:「什麼意思呢?」南榮趎說:「不聰明嗎?人們說我愚昧無知。聰明嗎?反而給身體帶來愁苦和危難。不具仁愛之心便會傷害他人,推廣仁愛之心反而給自身帶來愁苦和危難。不講信義便會傷害他人,推廣信義反而給自己帶來愁苦和危難。這三句話所說的情況,正是我憂患的事,希望因為庚桑楚的引介而獲得賜教。」老子說:「剛來時我察看你眉宇之間,也就藉此瞭解了你的心思。如今你的談話更證明了我的觀察。你失神的樣子真像是失去了父母,又好像在舉着竹竿探測深深的大海。你確實是一個喪失了真性的人啊,是那麼迷惘而又昏昧!你一心想返歸你的真情與本性卻不知道從哪裡做起,實在是值得同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