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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貝特是你的丈夫,這是怎麼回事?丈夫!我愛你,我要將你從他的懷裡奪到我的懷裡來,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世界這難道就是罪孽嗎?罪孽?好,為此我來懲罰自己;我已經品嚐了這罪孽的全部天大的歡樂,已將生命的瓊漿和力量吮進了我的心裡,從這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了!我的,哦,綠蒂!我先走了,去見我的天父,去見你的天父。這一切我都要向天父訴說,他將安慰我,直到你也來到。那時,我將向你飛去,抓着你,在天父面前擁抱在一起,永不分離。我不是做夢,不是妄想!在快進墳墓之時,我心裡更亮堂。我們都是要死的!我們會再見的!我們將見到你的母親!我將見到她,將找到她,呵,我要在她面前傾訴我的衷腸!你的母親,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將近十一點,維特問他的僕人,阿爾貝特是不是已經回來了?僕人說,回來了,他看見他騎着馬過去的。主人聽了,隨即寫了一張便條交給他,內容是:我打算出門旅行,把您的手槍借我一用行嗎?祝您快樂!
可愛的夫人昨天晚上輾轉反側,夜不成眠。她所擔心的事,終於作出了抉擇,而且是以她既不能預料、又無法擔心的方式作出抉擇的。她的天性本來一向是和悅溫順的,居然也火冒急燎了;徘徊瞻顧,百感交集擾亂了她美麗的心靈。她胸中感受到的是維特擁抱時的烈火?是對他舉止放肆的不滿?是她將自己眼前的處境與過去那些自由自在、天真無邪和自信不疑的日子相比而生出的惱怒?她該如何去見自己的丈夫,如何向他坦白那一幕,她理當坦率承認、可又不敢承認的那一幕呢?他倆相對默默無言,這已有很長時間,難道該首先由她來打破沉默,並在這極不適宜的時候使丈夫獲得這一意想不到的發現?她擔心,單就維特來訪這件事就會給他一個不愉快的印象,更何況是那個意想不到的災難!她能指望她丈夫會完全從好的方面來看待她,不帶任何成見地容納她嗎?她能希望她丈夫願意洞察她的靈魂嗎?還有,她在她丈夫面前從來都是光明磊落、問心無愧的,像水晶一樣透明,她從未對他,也不可能對他隱諱自己的任何感情,現在她難道能對他裝假?她左右為難,憂慮重重,處境十分尷尬;她的思想一再回到維特身上——她失去了維特,她捨不得他,可惜又必須丟開他;而他一旦失去了她,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們夫妻間出現的隔閡,此刻她還弄不太清楚,現在壓得她多麼沉重呵!那麼通情達理、那麼善良的兩個人,相互之間由於某些不便言明的分歧而開始變得寡言少語了,每人都在想自己是對的,別人不對,各種情況糾纏在一起,亂成一團,在這千鈞一髮的嚴重時刻,根本就別想把這個結解開。倘若他們早些恢復愉快的信賴,相親相愛,和好如初,倘若他們之間能夠重新恢復相互間的愛情和寬容,倘若他們各自都把自己的心扉敞開,那麼我們的朋友或許還可得救。
此外,這裡還有一個特別的情況。我們從維特的信中知道,他渴望離開這個世界,這一點他從未隱瞞。對於這個問題,阿爾貝特常常和他爭論,綠蒂和她丈夫之間也不時談起。阿爾貝特對自殺行為是深惡痛絶的,他甚至常常以平時他個性中所沒有的極其敏感的方式聲稱,他完全有理由懷疑那種意圖的嚴肅性,甚至對此開過幾次玩笑,並且把自己的懷疑告訴過綠蒂。這一方面使綠蒂在想到眼前這幅悲慘圖象時可以感到放心,但另一方面,要她把此刻正在折磨她的種種憂慮告訴丈夫,她又感到難以啟齒。
阿爾貝特回來了,綠蒂神情尷尬,匆忙迎去。他心裡也不輕鬆,他的事沒有辦完,碰上鄰區那位官員又是個食古不化、思想狹隘的人,加上路很難走,更使他火冒三丈。他問家裡有什麼事沒有,綠蒂慌忙回答說,維特昨晚來過。他問有沒有信,綠蒂說,來了一封信,還有包裹,都放在房裡了。他走進房裡,綠蒂一人留在那兒。她愛丈夫,敬重丈夫,他的到來在她心裡產生了新的印象。想到他的高尚,他的愛情和善良,她心裡就平靜多了,她感到有種神秘的吸引力,使她情不自禁地跟着他,她便拿起活計,像往常一樣,走到他房裡。她發現阿爾貝特正在忙着打開郵包和讀信,對信裡有些問題似乎感到不快。她問了丈夫幾個問題,他一一作了簡短的回答,隨後便坐到寫字檯前去寫信了。
他們就這樣在一起獃了一小時,綠蒂的心情越來越陰鬱,她感到,即使在丈夫情緒最佳的時候,她也很難啟齒把自己的心事向他表露;她的心裡非常悲傷,而她又要竭力隱藏自己的悲傷,把眼淚往肚裡吞,所以這就使她更其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