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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打老婆都得縮手縮腳。」有人幽默地哀叫。他們就這樣一直談到深夜,沒準是因為大傢伙已經喝醉,因為這種談話導致的那種心境,他們最後又打起架來。
飯鋪窗外在下雨,冷風怒吼,飯鋪裡悶熱,烏煙瘴氣,可是暖和,街上卻潮濕、陰冷,漆黑一片。風不住地吹打窗子,彷彿蠻橫地叫所有這些人滾出飯鋪,威嚇要把他們當成灰塵似的吹散到人間各處去。有時,風的呼叫中夾雜着抑鬱絶望的哀叫聲,後來又響起冷酷殘忍的大笑聲。這種聲響讓人心情不快,覺得冬天快要來了,該死的白晝就會縮短,不見陽光,夜晚卻越變越長,得準備暖和的衣服和很多吃的了。在長得沒有盡頭的冬夜,空着肚子是睡不着的。冬天要來了,就要來了……怎麼生活呢?
悲涼的心緒在這條街居民心裡激起喝酒的強烈願望。那些淪落的人們講話時,越來越唉聲嘆氣,臉上的皺紋增多,嗓音變粗,彼此的關係冷淡了。突然,他們之間生出了野獸般的憤恨,這就激起了走投無路且備受殘酷命運折磨的人們的殘忍。
於是他們相互打鬥,充滿野蠻和殘忍,打個不停,然後又緊鎖眉頭,拚命灌酒,凡是可以在來者不拒的瓦維洛夫那兒典當的東西,他們都用來換酒喝了。他們就這樣在冷漠憤恨中,在痛心疾首的苦惱中,在無法擺脫這種可惡的生活的苦悶中熬過秋天,等候更加嚴峻的冬日來臨。
在這種時候庫瓦爾達就用哲學來幫他們的忙。
「不要難過,弟兄們。凡事都有完的時候,這就是生活最大的特點,冬天會過去,夏天會來臨。……據說到那時麻雀都有啤酒喝,那才是美妙的時光呢。」
可他的一席話於事無補。餓漢即使喝一口最清純的水,也無法填飽肚子呀。
助祭塔拉斯也想盡良方給顧客們消愁解悶,給他們唱歌,講故事。他倒有所收穫。有時,他的努力弄得飯鋪裡忽然喧閙起來,充滿肆無忌憚的放縱的歡樂,大家載歌載舞,哈哈大笑,一連幾個鐘頭變得像是發瘋似的。
之後他們又掉進麻木冰冷的絶望中,在燈盞冒出的黑煙裡,在吸煙人噴出的煙霧裡,身着破衣爛衫的他們,坐在桌邊,神情鬱悶,衣衫襤褸,無精打采地交談幾句,聽著風聲怒吼,琢磨看怎樣才能一醉解千愁。人們之間充滿了刻骨的憎恨,每個人都對別人抱著莫名其妙的怨恨。
二
世上的一切都是相對的。一個人處境再怎麼壞,也還會有比這更糟的處境。
有一天,那是在
9月底,天晴氣朗,騎兵大尉阿里斯季德·庫瓦爾達依舊坐在夜店門旁他那把圈椅上,瞅着瓦維洛夫小飯鋪旁邊商人佩通尼科夫建起的那所磚房,獨自尋思。
那所房子四周還圍着腳手架,房子準備做蠟燭廠。它那一長排窗子猶如空洞漆黑的坑,四周腳手架的木料從地基直升到房頂,像蜘蛛網,這些玩藝兒很久以來一直使騎兵大尉看著不順眼。房子是紅的,紅得像塗了鮮血,整個房子如同一架殘酷的機器,還沒啟動,就已經張開一長排又深又貪的血盆大口,準備咀嚼吞食什麼東西。瓦維洛夫那家灰色飯鋪是木搭起的,房頂歪歪扭扭,長滿青苔。這所木房緊挨着廠房一堵牆上,像是被一個大寄生蟲吸住了。
騎兵大尉想到過不多久在舊房地基上也要開始建房。他們會把夜店給拆了。那就只得另找住處,可是像這樣方便而便宜的地方卻不容易找。要離開這個住慣了的地方讓人依依不捨,心裡不是個味兒。但是,只因為某個商人要製造蠟燭和肥皂,他就不得不滾蛋。於是騎兵大尉感到,要是他有機會把他的敵人的生活攪得一團糟,哪怕只是暫時的,埃他也會痛快地干它一常昨天,商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佩通尼科夫帶著他的兒子和一個建築師到夜店的院子裡來過。他們量着院子,在地上插滿了木橛,可是佩通尼科夫走後,騎兵大尉吩咐「流星」把木橛統統拔出來扔掉。
這個商人站在騎兵大尉面前,又小又瘦,穿一件長襟的衣服,它既像禮服,又像外衣,他戴一頂絲絨的便帽,穿一雙擦得鋥亮的高統皮靴。他的臉瘦得只有一層皮,顴骨很高,留一把楔形白鬍子、高額頭上刻着深深的皺紋,額頭下邊閃動着一對灰色的小眼睛,老是眯成一條縫,瞅着什麼東西。他生着大軟骨的尖鼻子,小小的嘴以及薄嘴唇。總的來說,商人的神情是既正經又狡猾,既威嚴又狠毒。
「該殺的,狐狸和豬養的雜種。」騎兵大尉心裡罵道,想起和佩通尼科夫第一次相遇時他所說的那句涉及他的話。商人當時領着一位市議會議員來買房子。商人見到騎兵大尉,就用活潑的科斯特羅馬一帶方言問他的同伴說:「這人就是那個地痞,您的租戶嗎?」
打那時起,差不多已經過去一年半,他們一直互相比試,看誰罵得出口。
昨天,他跟商人,照騎兵大尉的說法,又幹了一場輕鬆的「舌戰」。商人把建築師送走後,走到騎兵大尉跟前。
「你坐著咧?」商人問,用手扯了扯帽檐,旁人很難理解這是為了把帽子擺正,還是想表示點頭問候。
「你溜躂咧?」騎兵大尉用同樣的口氣對他說,下巴動了動,鬍子也為之一顫。沒在意的人可能把這看成是點頭致意,或者騎兵大尉只是想把他的煙袋從這個嘴角移到那個嘴角。
「我腰纏萬貫,我才出來溜躂。那些錢想到生活裡來轉悠,所以我想給它們找出路」。商人對騎兵大尉譏誚說,頑皮地眯起眼睛。
「可見,不是你使喚盧布,倒是你聽盧布使喚。」庫瓦爾達議論道,竭力剋制住要給商人肚子一拳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