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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也不懂,不過要知道,我也不看書……」「可是我看……」「哼,你愚蠢。」騎兵大尉用肯定的口氣說,「要是腦子里長出蟲子,人就會難受,可要是有些思想鑽進腦子,那你還怎麼活,老蛤蟆?」
「反正我也活不了幾年了。」佳帕心平氣和地說。
有一次教員想知道他是在哪兒學會識字的。佳帕簡潔地回答他說:「在監獄裡……」「你坐過牢?」
「坐過……」
「犯了什麼罪?」
「沒犯什麼罪……出了點錯……喏,這本《聖經》就是從那兒帶出來的,那是一位太太送的……監獄裡挺好,老弟……」「真的嗎?有啥好?」
「人家教導你……嗯,可以學會識文斷字,……又可以拿到書……這些都不要錢呢……」教員剛來夜店時,佳帕早已在那兒住着。佳帕久久地仔細觀察教員,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他是什麼樣的人。佳帕把整個身子向一邊歪着,彎下去,久久地聽他講話,有一回在他身旁坐下。
「瞧,你是個有學問的人……讀過《聖經》嗎?」
「讀過……」
「好礙…你還記得嗎?」
「嗯,記得……」
老人側着身子彎下腰來,用灰色的眼睛瞧著教員,一副嚴厲和不相信的樣子。
「你記得那上面寫着阿瑪裡基特人嗎?」
「怎麼樣?」
「現在他們在哪兒?」
「消失了,佳帕,也就是死盡了……」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又問:
「那麼腓尼基人呢?」
「他們也消失了……」
「都死了?」
「都死了?」
「哦……那麼將來我們也會死嗎?」
「到了時候,我們也會死的。」教員淡漠地肯定道。
「我們屬於以色列人的哪個支系?」
教員看了看他,想了想,開始講基米裡人、西徐亞人、斯拉夫人……老人越發不服氣,用帶點驚嚇的目光瞧著他。
「你盡瞎扯談。」他等教員講完,啞着嗓音說。
「怎麼會是瞎扯談呢?」教員驚異地說。
「你講的是些什麼民族?《聖經》里根本沒講起過。」
他站起來,走開,氣得嘟嘟噥噥。
「你老糊塗了,佳帕。」教員衝著他的背影肯定地說。
於是老人又轉回來,走到他這邊,用臟乎乎的彎着的手指向他搖一遙「上帝造出亞當,亞當生出猶太人。可見所有的人都是猶太人的子孫……我們也是……」「那又怎樣?」
「韃靼人是以實瑪利的子孫,……可以實瑪利人也是猶太人的後代……」「你要怎麼樣呢?」
「你為什麼胡說?」
他走了,留下和他談話的夥伴在那兒摸不着頭腦。可是約摸過了兩天,他又挨他而坐。
「你是有學問的人……那你一定知道:我們是什麼人?」
「斯拉夫人,佳帕。」教員回答道。
「若要照《聖經》上的話說,那上面沒有這種人。我們是什麼人,是巴比倫人還是什麼人?或者是艾道姆人?」
教員開始批評《聖經》。老人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話,聽了很久,然後打斷他的話說:“你停一停,這些話不用再說了。這麼說,上帝知道的那些民族當中沒有俄羅斯人?我們是些上帝不知道的人?是嗎?
只有《聖經》上有的民族,上帝才知道。……他用火和劍懲治他們,毀壞他們的城市和鄉村,可是他又派先知去教導他們,可見他憐惜他們。他把猶太人和韃靼人發派到各地去,是保護他們……那麼我們怎樣呢?為什麼我們這兒就沒有先知?”
「我不知道。」教員拉長着聲音說,竭力要聽明老人的意思。老人呢,把手放在教員的肩膀上,輕輕地把他推得前搖後晃。他聲音沙啞,彷彿在嚥下什麼東西似的……“你儘管講吧。……是啊,你講了這麼多,好像無所不知。
我聽著你講,直覺得噁心……你把我的靈魂攪得難受……還不如不講。我們是什麼人?問題就在這兒了。為什麼我們沒有先知?當初基督在世界上走來走去的時候,我們在哪兒?你明白了?哎,你埃還有,你胡說,難道整個民族能死絶嗎?
俄羅斯民族就不可能滅亡。你胡說……《聖經》裡一定有俄羅斯民族,只是不知道換了個別的什麼名兒罷了……你知道人民,那麼人民是甚麼樣子?人民多得很。……世界上有多少農村?所有的人民,真正的和廣大的人民,都住在哪兒。你卻說什麼他們會死絶……民族是不會死絶的,個人才會死掉……上帝需要民族,世界就是他造出來的。阿瑪裡基特人沒有死絶,他們是德國人或者法國人……可是你……哎,你埃……喏,你說說看,為什麼上帝不管我們?上帝不是既不懲罰我們,也不派先知來嗎?有誰來教導我們?……”佳帕的話鏗鏘有力,話中蘊含著嘲笑、責難和深刻的信仰。他講了很久。教員依舊已經喝過酒,心情鬱悶,最後,他聽著很難受,好像人家在用木鋸把他鋸開似的。他聽著老人講話,看著他不堪入目的身軀,感到那些話有一股奇怪的強大力量,忽然感到自己可憐極了。他也想對老人說些有力量的,深信不疑的話,好讓佳帕對他產生好感,以便佳帕不用這種責難的嚴峻口氣,而用父親般親切的溫柔口氣講話。教員覺得胸中有個東西不住地翻騰,湧上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