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夫人,是她派我來的,夫人。」他回答說,把俄語的清輔音C發成了英語的塞擦音TH.「我們家太太十分希望並囑咐我一定要請您賞光,今天到她那兒用午膳……她(潘達列夫斯基說到第三人稱,尤其是女士的時候,嚴格使用表示尊敬的複數形式),她正期待着一位新來的貴客光臨,她一定要讓您跟他認識一下。」
「他是誰?」
「穆菲裡男爵,一位來自彼得堡的宮廷侍衛。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是前不久在加林公爵家裡與他認識的,對他非常賞識,誇獎他是個教養有素、討人喜歡的年輕人。男爵先生還從事文學,或者更準確地說……喲,多漂亮的蝴蝶!您瞧……更準確地說是從事政治經濟學。他寫了一篇文章,論述某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他想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指教。」
「指教政治經濟學論文?」
「從語言的角度,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從語言的角度。我想您是知道的,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這方面是行家。茹科夫斯基①還跟她探討過呢,連我那位德高望重的恩人,如今住在敖德薩的羅克索蘭·緬季阿羅維奇·克桑特雷卡……也許您知道此人的大名?」
① 茹科夫斯基(
1783-
1852),俄國著名詩人。
「一點也不知道,從來沒有聽說過。」
「您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大人物?真奇怪!我是想說,連羅克索蘭·緬季阿羅維奇都高度評價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俄語方面的造詣。」
「這位男爵別是位書獃子吧?」
「絶對不是,夫人;恰恰相反,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個上流社會的人。一談起貝多芬,他就滔滔不絶,妙語連珠,連老公爵聽了也非常高興……說句心裡話,我真想聆聽他的高見:要知道這是我的本行。請允許我向您獻上這朵美麗的野花。」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過這朵花,沒走幾步就把它扔在路上……現在離她家還剩二百來步,不會更遠。她那幢宅邸新建不久,外牆刷成白色,寬暢明亮的窗戶猶如一隻隻眼睛,透過古老的椴樹和槭樹濃密的綠蔭,投來歡迎的目光。
「請問我回去如何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稟報,」潘達列夫斯基問,他為自己那朵鮮花的命運而感到有點委屈。「您能光臨嗎?她還請令弟一起去呢。」
「好的,我們會來的,一定來。娜塔莎好嗎?」
「托上帝的福,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很好,夫人……我們已經走過了到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莊園去的路口。我失陪啦。」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站住了。
「您不到我家去坐坐嗎?」她問,口氣不那麼堅決。
「我很想去,夫人,不過我怕回去晚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要想聽一聽塔裡別格①新作的一首練習曲,我得回去準備一下,再說,我得承認,我懷疑我的談話能否給您帶來愉快。」
① 塔裡別格(
1812-
1871),奧地利鋼琴家,作曲家。
「哪兒的話……」
潘達列夫斯基嘆了口氣,裝模作樣地垂下了眼睛。
「再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沉默了片刻後說,鞠了個躬,往後退了一步。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轉身朝自己家裡走去。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也轉身往回走。種種甜蜜的表情立即從他臉上消失了,換了一副自信的、几乎是嚴厲的面孔。連走路的姿勢也變了。現在,他蹬蹬地邁開了大步。他瀟灑地揮動手杖,一口氣走了三四里路。突然,他又堆起了笑臉:他看見路旁有一位年輕的頗有幾分姿色的農家少女,正從燕麥地裡趕幾頭小牛犢。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像貓一樣悄悄溜到少女身邊,跟她搭起話來。那少女起初沒有理他,只是紅着臉吃吃地笑,後來用衣袖掩住嘴,轉身喃喃說道:
「你走吧,老爺,走吧……」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伸出一隻手指做了個威脅的動作,吩咐她摘些矢車菊替他送去。
「你要矢車菊幹嗎?編花環嗎?」少女問。「你走吧,你給我走吧……」
「聽我說,可愛的美人兒……」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糾纏不放。
「你給我走吧。」少女打斷他。「你看,少爺們來了。」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回頭一看,果然發現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兩個兒子瓦尼亞和彼得在路上跑,後面跟着他們的教師巴西斯托夫,一位剛從大學畢業、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巴西斯托夫身材魁梧,一臉憨厚相,大鼻子,厚嘴唇,豬一般的小眼睛,模樣難看,動作也笨拙,可是他善良、誠實、正直,他衣着隨便,不修邊幅——倒不是為了追逐時髦,而是由於懶散;他愛吃,貪睡,山喜歡好書和熱情的交談,他打心底里憎恨潘達列夫斯基。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兩個孩子十分崇拜巴西斯托夫,一點也不怕他;他跟這個家庭的其他人關係也很融洽,不過女主人對此並不十分欣賞,儘管她反覆宣稱對她來說不存在任何偏見。
「你們好,孩子們!」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說。「今天你們這麼早就出來散步啦!」他又轉身對巴西斯托夫說:「我也很早就出來了,我喜歡欣賞大自然的景色。」
「我們已經看到了您是怎樣欣賞大自然景色的。」巴西斯托夫嘟噥着說。
「您是唯物論者,天知道您在想些什麼。我可瞭解您。」
潘達列夫斯基跟巴西斯托夫或者巴西斯托夫一類人說話的時候,特別容易生氣,清輔音C也發得相當純正,甚至還拖着長長的懂音。
「怎麼,您剛纔是在向那位姑娘問路吧?」巴西斯托夫說,眼睛左右來迴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