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頁
原來車在下陡坡,山下是一道大堤,寬闊、清澈的池水在陽光下明晃晃的,象一塊大銅板;山坡上是雜亂無序的農舍;旁邊是村裡教堂上的十字架在熠熠發光,象一顆星星;農夫嘮叨着無法忍受的轆轆饑腸……上帝呀!痛苦的路,你有時是多麼美妙啊!曾有多少次,我象一個要淹死的人在萬般無奈時抓住了你,每次你都仁厚地拯救我!在你的身上曾產生過多少奇特的構思、詩的憧憬啊,曾給人留下過多少美好的印象啊!……這時我們的朋友奇奇科夫感受到的也決非全是普通的憧憬。 讓我們看看他的感受吧。 起初,他只顧回頭張望,什麼感受也沒有,想證實一下是否真地離開了N市;當他看到N市早已銷聲滅跡,磨房啊,鐵匠鋪啊,城市周圍的一切都已看不到了,連石造教堂的白尖頂也早已進了地平綫,他這才一心一意欣賞起沿途風光來,一會兒往右看看一會兒往左看看,N市在他的記憶中已模糊了,似乎是很早以前的童年時代去過似的。 終於沿途風光也不再使他感興趣了,於是他便微微地眯上了眼睛,把頭歪到靠墊上。 作者承認,這竟然使他感到了高興,因為他得到了談談本書主人公的機會;到現在為止,作者不斷受到干擾,正如讀者見到的那樣,一會兒是諾茲德廖夫,一會兒是舞會,一會兒是太太們,一會兒是傳遍N市的流言蜚語,而且還有數不清的瑣事——這些瑣事,當它們正在實際進行的時候卻被認為是極端重要的大事而只有被寫進書裡以後才令人覺得似乎是瑣事。 不過現在且讓我們閒話不說書歸正傳吧。作者很懷疑他所選擇的主人公會受到讀者的歡迎。 不過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奇奇科夫不會受到太太們的歡迎,因為太太們要求主人公必須十全十美,假如他的心靈或長相有什麼缺憾,那就糟了!
不管作者如何深入地窺探他的內心,哪怕他的形象比在鏡子裡反映得還清晰,太太們也是決不肯認為他有任何價值的。 奇奇科夫的肥胖和中年,對他有很多不利:主人公肥胖決不會得到寬容,大多數的的太太會扭過身去說:「呸!多醜!」咳!這一切,作者都是瞭然的;然而他不能拿一個完美無缺的人來作主人公。 可是……也許在這部小說裡會響起另一些迄今尚未撥動的琴弦,會出現一個具有天賦賢德的偉丈夫或全世界絶無僅有的獨具一切女性美德、高尚情趣和獻身精神的秀外慧中的俄羅斯少女會呈現出俄羅斯精神的無數寶藏來。 其他民族的各種十全十美的人物在他們面前都會黯然失色,就象在活語言面前死書本黯然失色一樣!俄羅斯精神將會得到展示……讀者將會看到從其他民族的天性上滑過的東西如何在斯拉夫人的天性中根深蒂固地紮下根……可是為什麼要說這些後話呢?作者經過潛心的深思早已成熟和苛刻的內省,象少年那樣忘乎所以使他感到有失體面。 一切事情都要按順序、選地點、擇時機來進行!然而完美無缺的人畢竟沒被選作主人公。 甚至可以說說為什麼沒選他。 因為「完美無缺的好人」這個字眼兒在人們的嘴上已變成了一句空話;因為該讓可憐的完美無缺的好人休息了;因為完美無缺的好人已被變成了一匹馬,沒有一個作家不騎到他身上用鞭子和隨便抓到的任何東西驅趕他;因為完美無缺的好人被折騰得已只剩下了皮包骨,連美德的影子都沒有了;因為人們在偽善地召喚完美無缺的好人;因為人們不尊敬完美無缺的好人。 不,現在也該讓壞蛋拉車了。 好吧,我們就來讓壞蛋拉車吧!
我們的主人公出身並不顯赫,也不十分瞭然。 他的父母是貴族,然而貴族封號是世襲的呢還是親身博得的,卻只有上帝曉得。 他的長相不象父母,至少他生下來的時候有位在場的親屬——一個瘦小通常被稱為醜婆子的老太太——把他抱到手裡時喊過:“長相完全跟我想的不一樣!
要象外婆也好,可他生得就象俗語說的:『不象爹不象娘,倒象個過路的少年郎』“。他最初看到的生活面貌就好象透過一個糊滿積雪的幽暗的小窗口看到似的有些酸楚:他童年既無夥伴又無朋友!
一間小屋子有幾扇小窗戶冬夏都不開,父親是個病人,赤腳趿着一雙編織的拖鞋,穿著一件長長的有羊羔皮裡的外衣在屋裡踱着,不停地嘆息,往放在牆角的痰盂裡吐着痰;他自己永遠坐在桌旁,手裡握著筆,手指甚至嘴唇上都是墨水,眼前經常擺着一本習字帖,那上邊寫着「不妄言,敬尊長,存善心」
;屋裡總響着沙沙的拖鞋聲,他每當對單調的課業感到無聊,在字母上加一個小鈎兒或小尾巴的時候經常聽到一種威嚴而熟悉的聲音:「又胡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