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這樣忙着業務;在經理的巧妙的引導下,董貝先生心中對可憐的弗洛倫斯產生和滋長着憤怒的思想,它正取代着往常對她冷酷的厭惡;就正在這些時候,被萊明頓老太太們所稱頌的白格斯托克少校,正沿著街道有蔭影的一邊邁着步子,去向斯丘頓夫人進行一次上午的拜訪;本地人手裡拿着那些通常的隨身用品,跟隨在他後面;當少校到達克利奧佩特拉的閨房時,正是中午,所以他幸運地看到他的女王像平時一樣坐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面對著一杯咖啡;為了使她能得到舒適的休息,房間被窗帘遮蔽得十分陰暗,在她身旁侍候的威瑟斯就像一個侍童的幽靈一樣,朦朧不明地浮現出身形。
「什麼討厭的東西進來了?」斯丘頓夫人說道,「我不能容忍它。不管你是誰,快滾開!」
「夫人,您不會忍心把喬·白攆走的!」少校在中途停下,抗議道,手杖掛在他的肩膀上。
「啊,是你呀,是嗎?好吧,我改變主意,可以讓你進來。」
克利奧佩特拉說道。
於是,少校就走進來,到了沙發旁邊,把她可愛的手壓到他的嘴唇上。
「坐吧,」克利奧佩特拉沒精打采地搖着扇子,說道,「坐得遠些,不要太挨近我,因為今天下午我虛弱得要命,感覺非常靈敏。你身上有一股太陽氣。你簡直就跟從熱帶跑來的人一樣。」
「確實,夫人,」少校說道,「過去有一段時候,約瑟夫·白格斯托克曾經被太陽炙烤過,燙出過水泡;那時候,夫人,在西印度群島溫室般炎熱的氣溫下,他不由得不茁壯成長;當時大家都以花這個外號來稱呼他。在那些日子裡,夫人,誰也不知道白格斯托克,但大家都知道花——我們的花。花現在多少有些枯萎了,夫人,」少校說道,一邊坐到一張椅子裡,他比他殘酷的神所指定的那張椅子要近好多,「可是它仍然是一株頑強的植物,就像常綠樹一樣四季長青。」
這時少校在房間黑暗光線的掩護下,閉上一隻眼睛,像啞劇中的丑角一樣搖晃着腦袋,他在揚揚得意之中也許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接近於中風的邊緣。
「格蘭傑夫人在哪裡?」克利奧佩特拉問她的僮僕。
威瑟斯說,他猜想她在她自己的房間裡。
「很好,」斯丘頓夫人說道,「你出去吧,把門關上,我有事。」
威瑟斯走開以後,斯丘頓夫人身體沒有移動,只是有氣無力地把頭轉向少校,問他,他的朋友怎麼樣?
「夫人,」少校喉嚨裡滑稽地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回答道,「就一個處在他這種境況中的人來說,董貝總算還不錯。夫人,他目前的情況已到了危急萬分的地步。他神魂顛倒了!董貝,他已經神魂顛倒了!」少校喊道,「他已經被刺傷得體無完膚了。」
克利奧佩特拉向少校敏鋭地看了一眼,這和她接着講話時假裝的慢聲慢氣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白格斯托克少校,雖然我對世界瞭解得很少,(我對我缺乏經驗並不真正感到遺憾,因為我擔心這世界是個虛偽的地方,充滿了使人難受的陳規舊習;這裡,大自然受到輕視,也很少聽到心的音樂,心靈的表露,以及所有那些富於真正詩意的東西),可是我不會誤會你話中的含意。你的話是暗指伊迪絲——我無比親愛的孩子。」斯丘頓夫人用食指沿著眉毛移動着,說道,「你的這些話使最溫柔的心弦在有力地顫動!」
「夫人,」少校回答道,「坦率一直是白格斯托克家族的特點。您的話說對了。喬承認這一點。」
「你所暗指的這一點,」克利奧佩特拉繼續說道,「將會涉及我們可悲地墮落的本性很容易產生的那最令人感動的、最驚心動魄的和最神聖的情感,至少也是這些最優美的情感中的一種。」
少校把手放到嘴唇上,向克利奧佩特拉送去一個飛吻,彷彿要指明這正是她所談到的情感。
「我覺得我虛弱無力。我覺得我缺乏在這種時刻應該能支持住一位母親——不說是一個家長的精力,」斯丘頓夫人用她手絹飾有花邊的邊緣抹了抹嘴唇,說道,「但是在談到這個對我最親愛的伊迪絲非常重要的問題時,我不能不感覺到要昏過去似的。不過話說回來,壞傢伙,既然你已經大膽地提到了它,既然它已經造成我極度的痛苦,」斯丘頓夫人用扇子觸了觸她的左脅,「我將不會逃避我的責任。」
少校在陰暗光線的掩護下,躊躇滿志,得意揚揚,來回搖晃着他那發青的臉,並眨着龍蝦眼,直到後來他呼哧呼哧地一陣陣喘起氣來,因此在他的女朋友能繼續說話之前,他不得不站起身來,在房間裡轉了一、兩圈。
「董貝先生十分客氣,」斯丘頓夫人終於恢復了說話能力之後,說道,「好多個星期之前跟你,我親愛的少校,一道到這裡來拜訪我們,使我們感到光榮之至。我承認——請允許我坦率地說——,我是個易受衝動的人,可以說,我的心就好像亮在外面似的。我對我的弱點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的敵人也不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可是我並不後悔;我寧肯不要被冰冷無情的世界凍僵,對這責怪我倒是心安理得,處之泰然的。」
斯丘頓夫人整了整領子,捏了捏瘦削的喉嚨,使它表面光滑些,然後十分揚揚自得地繼續說道:
「我接待董貝先生感到無比高興(我相信,我最親愛的伊迪絲也一樣)。作為你的一個朋友,我親愛的少校,我們很自然地事先就對他產生了好感。我覺得,我看到董貝先生充滿了善良的心意,這是使人極能振奮精神的。」
「董貝先生現在什麼心也沒有了,夫人,」少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