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並不炎熱:動物園地域遼闊,樹木已開始投下陰影。奧列格漸漸恢復疲勞,他走完了整個養禽場(有安達盧西亞鷄、圖盧茲鵝、霍爾莫戈爾鵝),登上了養着鶴、隼、駕的一座山,在那裡他終於看到凌駕整個動物園之上的一塊岩石上有幾隻被帳幕似的籠子罩着的坐山雕。如果不看說明的話,說不定會以為它們是老鷹呢。它們被安置在最高的地方,然而籠須同岩石之間的空間很低,以致這些陰鬱的大鳥痛苦難當,它們頻頻展開翅膀拍打,卻沒有地方可飛。
望着坐山雕那難受的情狀,奧列格自己也聳動了一下肩腫骨,舒展舒展身體。(莫不是由於熨斗壓得直不起腰?)
一切都會引起他的思考。籠子上的說明寫着:「油鴨很討厭囚居。」道理倒是明明白白!可還是把它們關起來!
有沒有退化的白鴇適應囚居的呢?
另一處的說明寫着:「箭豬喜歡夜間活動。」對此我們也不陌生:晚上
9點半把人叫去,到早晨
4點鐘才放回來。
還有:「獨居住在複雜的深穴裡」。嗯,這倒是跟我們的方式差不多!好樣兒的,程啊,否則有什麼辦法呢?它的嘴臉也是條紋布式的,跟苦役犯一個模樣。
對這裡的一切,奧列格都理解了其反義,大概不該到這個地方來,就像不該去百貨商店一樣。
一天的時間已經消磨不少了,可是許諾的歡樂似乎尚未出現。
奧列格離開那裡,去看熊。一隻像是繫著白領巾的黑熊站在那裡,鼻子從欄桿裡伸出來抵在鐵絲罩上。後來它突然一竄,縱身豎立起來,兩隻前爪攀住柵欄。此時,它脖子上系的已不像是白領巾了,倒像是神甫胸前掛十字架的鏈子。
它縱身一竄,弔在欄桿上!除此之外,它還有什麼辦法表達自己的絶望呢?
隔壁的囚籠裡坐著它的配偶——母熊和一隻小熊。
而再過去的一個囚籠裡,幽禁着一隻棕熊。它總是在籠內跺足,焦躁不安,似乎想在籠內走走,可是只能轉來轉去,因為籠壁之間的距離還不到它
3倍的身長。
因此,按熊的尺度來衡量,這不是囚籠,而是隔離室。
被這情景深深吸引住了的孩子們在竊竊私語:
「喂,剛扔幾塊石子給它,它一定以為是糖果呢!」
奧列格沒有覺察到孩子們在怎樣仔細地觀察他。其實,他在這裡就是一隻免費展出的動物,只不過自己看不見罷了。
一條林蔭小徑通向河邊——那裡關着白熊,而且是讓兩隻待在一起。有幾條溝渠流入它們描內,形成一個冰水庫,它們每隔幾分鐘就要跳下去涼快一會兒,然後爬到水泥平台上,用爪子擠去臉上的水,沿著水上平台的邊沿徘徊。在這裡夏天
40度的高溫下,這北極熊的感覺會怎樣呢?想必同我們在北極圈內的感覺相似。
在囚禁野獸的問題上,最錯綜複雜的情況是:即使奧列格站在它們一邊,比方說,他有權力,也仍然不能着手拆毀籠檻放它們出來。因為它們在失去家園的同時也失去了合乎理性的自由理想。倘若突然把它們放出來,那就只會更可怕。
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是這樣荒誕地思考着問題。他的頭腦已經被如此扭曲,以致什麼都不能按本來面目和不帶成見地被接受下來。現在,他在生活中不論看到什麼,眼前總會浮現灰色的幽靈,耳邊總會響起地府的嗡鳴。
奧列格從神色憂鬱的、在這裡最苦於無處奔跑的鹿跟前經過,從印度的聖牛、金色的刺豚鼠跟前經過,再次上坡——這一回是來到猴山。
大人和孩子在籠前給猴子喂食取樂。科斯托格洛托夫臉無笑容地從旁邊走過去。猴子的腦袋談不上什麼髮型,彷彿個個都推成了平頭。它們神情鬱慢,在板鋪上專心回憶往昔的悲歡,那模樣使他不由地想起過去的許多熟人,有幾隻甚至使他聯想到今天還關在什麼地方的人。
在一隻孤獨的。眼睛浮腫、兩臂垂在兩膝之間陷入沉思的黑猩猩身上,奧列格似乎看到了舒盧賓的形象——舒盧賓的姿勢常常是這樣。
在這個晴朗炎熱的日子裡,病床上的舒盧賓正在生死線上掙扎。
科斯托格洛托夫並不指望在猴山發現什麼有趣的東西,只是走馬觀花匆匆而過,甚至開始不往那兒瞅了。他正打算往別處去,忽然看見較遠的囚籠上掛着什麼告示,有一些人在那裡看。
他往那裡走去。籠內空空如也,一塊普通的說明牌上寫着:「獼猴」。而釘在木板上的一份草草寫就的告示內容是:「某遊客的不可思議的殘忍行為,使這裡的一隻母性獼猴雙目失明。那個可惡的人將煙末撒進了獼猴的眼睛裡。
」
奧列格為之一震!在這之前他還面帶笑容,彷彿無所不知地信步漫遊,而現在卻想狂吼,發出整個動物園都能聽得見的咆哮,彷彿這煙末是撒在他的眼睛裡!
這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無緣無故,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不可思議——究竟是什麼目的?
那告示的孩子般單純的口氣尤其揪住他的心。關於那個無名無姓、早已逃之夭夭的人,沒有說他慘無人道。沒有說那個人是美帝特務,而只說他是個可惡的人。正是這一點最令人震驚:這個可惡的人為什麼要無緣無故地這樣做呢?孩子們哪,你們長大了可不要成為可惡的人啊!孩子們哪,可不要殘害毫無防衛能力的弱者啊!
告示已被讀了又讀,可是大人和小孩仍然站在那裡,望着空蕩蕩的囚籠。
奧列格背着自己那裝有熨斗的油跡斑斑、曾被黃火燒穿和子彈打穿的行李袋,向爬蟲類和食肉獸的王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