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與俄羅斯的習俗是完全不同的。在俄羅斯的農村和城市,所有正屋的窗戶都必然是朝街開的,女主人可以隔着窗檯上的盆花和窗帘,像林中的伏兵那樣,觀察街上走的陌生人是誰,他要到誰那兒去,以及去做什麼。不過奧列格一下子就明白了而且接受了這種東方人的想法:你的日子怎麼過——我不想知道,你也不要往我這兒張望!
一個無時不被人看見,無處不被人搜遍,任何時候都處在監視之下的囚犯,在勞改營裡待了那麼多年,如今還能為自己挑選比這更好的生活方式嗎?
對老城的一切他愈來愈喜歡了。
適纔他從房屋之間的空隙中已經看到過一家尚無顧客的茶館,那裡的老闆還睡眼惺松。現在他又看到一家,開設在臨街的陽台上。奧列格走了上去。茶館裡已經坐著幾個戴暗紅色、深藍色和有壁毯圖案的小圓帽的男人,還有一個纏繡花白頭巾的老頭。
而女人卻一個也沒有。奧列格於是想起,以前他也沒在任何一家茶館裡見到過女人。門口並沒有禁止婦女入內的牌子,但她們不是接待對象。
奧列格陷入了沉思。在這新生的第一天,對他來說,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有待于領會。男人們聚在一起,是不是想以此表明,他們的生活的主要部分無需女人參與?
他在靠欄桿的一個位子上坐下。從這裡可以清楚地觀察街景。街上漸漸活躍起來,但是沒有一個人像城裡人那樣匆忙趕路。行人都慢條斯理,不慌不忙。
坐在茶館裡的也都極其安寧。
倒是可以這樣認為:上士科斯托格洛托夫,或者說囚犯科斯托格洛托夫,按照人們對他的要求,服滿了兵役期和刑期,又被疾病驅使而吃盡了苦頭,已經在
1月份死去了。而現在,從醫院裡跟踉蹌蹌走出來的是某個新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如人們在勞改營裡所說的那樣,「單薄、清脆、透明」,不過,不是走出來去度過完整的一生,而是去度過生命的一個零頭——就像配給的口糧不夠份量用松木扦加在麵包上的一塊零頭:彷彿跟那份口糧是一起的,事實上卻是單獨的一塊。
今天,在動用這生命的一小塊零頭的時候,奧列格希望它不要像已經度過了的大部分那樣。他倒是希望今後不要再犯錯誤。
然而,在要茶的問題上他就又犯了個錯誤:不應當要聰明,應該老老實實要一壺靠得住的紅茶。可是他偏偏為了滿足好奇,要了一壺綠茶似的古柯茶。這種茶很淡,又不提神,似乎不是茶的味道,而漂在碗裡的茶葉細末怎麼也不想嚥下去,真想潑掉。
其時天已大亮,太陽也漸漸升高了,奧列格真想吃點東西,但是這座茶館裡,除了經營兩種泡茶,什麼東西也沒有賣的,而且,茶水還是不帶糖的。
不過,他並沒有離座去找吃的,而是倣傚當地那種不慌不忙的作風,依然坐在那裡,甚至還把椅子重新安放了一下。這時,他從茶館的陽台上看見,被土牆圍住的鄰家院子上空有一叢粉紅、透明、蒲公英似的東西,只是直徑有六米左右,簡直是一個沒有份量的粉紅色的氣球。這麼大的粉紅色的東西他可從來沒有見過!
「杏花??」
奧列格心想:這就是沒匆匆忙忙離去的獎賞。這就是說,沒把周圍的情景都看了,切不可急着往前跑。
他走到緊靠欄桿的地方,從這裡高處仔細觀察那有點兒透明的粉紅色的奇蹟。
他把這奇蹟贈送給自己,作為創世日的禮品。
如同北方的房子室內擺着一棵用蠟燭裝飾起來的聖誕楓樹那樣,在這被土牆封閉、僅向天空開放的小院子裡,唯一的一棵杏樹正在開花,人們就像生活在房間裡似的,孩子們在樹下爬,一個裹着黑底綠花頭巾的女人在鬆土。
奧列格仔細地察看。粉紅色只是總的印象。杏樹上有蠟燭樣的深紅色的苞蕾,花瓣初展時表面呈粉紅色,而開放後卻像蘋果花或櫻桃花那樣潔白。合起來就形成一種柔嫩得難以想像的粉紅色,奧列格力圖把這幅美是盡收眼底,將來可以久久地回憶,可以講給卡德明夫婦聽。
他是為尋找奇蹟而來,奇蹟果然被找到了。
今天,在這個剛剛誕生的新世界裡,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歡樂在等待着他!……
那銀舟似的月兒已經完全消逝了。
奧列格沿著梯級下到街上。沒戴帽子的腦袋開始感到太陽的厲害。得買那麼
400克左右的黑麵包干吃下去填飽肚子,然後坐車去市中心。不知是不是由於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他才那麼精神抖擻,反正已不覺得噁心,腳步也十分輕鬆。
這時,奧列格看見一個小食攤,它設在土牆的凹處,並不影響街道的齊整。攤子的布篷是用兩根斜桿支起來作遮陽用的。從遮陽下透出一縷青煙。奧列格不得不使勁把腦袋低下才得以走到遮陽下面,而站在裏邊脖子也不能伸直。
一隻長長的烤爐跟整個櫃檯平行擺着。其中一處的煤炭燒得火紅,其餘的地方滿是白色的灰燼。爐火上橫擱着十五六根鋁製的尖頭長扦,上面串插着一塊塊的肉。
奧列格猜到了:這豈不是烤羊肉串!這是他在再生世界裡的又一發現,正是在監獄裡談起食品時所經常提到的那種羊肉串。但奧列格本人活到
34歲還從來沒有機會親眼看見過它:他既沒到過高加索,也沒進過館子,而在戰前的公共食堂裡供應的無非是萊卷和大麥粥。
烤羊肉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