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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列格一路走,一路向這醫療中心的樹木告別。械樹上已掛起一串串耳墜似的柔黃花序。櫻桃李也已開出第一批花兒——白色的,但在櫻桃李的葉子映襯下花兒看起來是淡綠色的。
然而杏樹這裡卻一棵也沒有。據說,杏樹已經開花了。到老城可以好好看看。
在創世的第一個早晨,誰做事會都那麼合乎邏輯?奧列格把原先的計劃統統推翻,想出一個極其荒唐的主意:此刻,趁大清早,馬上坐車去老城看杏花。
他走出病人不得踰越的大門,看到電車調頭處的廣場上几乎空無人影,當初,他被正月的寒雨淋得渾身濕透,帶著沮喪絶望的心情,就是從那裡走進這座大門,準備死在裡面的。
這次走出醫院的大門,對他來說,何異於走出牢門?
在奧列格賴着住院的一月份,噪音刺耳、搖晃顛簸、擠得要命的電車使他受盡了折磨。而現在,他舒舒服服地靠窗坐著,甚至電車的軋軋聲響也使他感到愉快。乘電車是一種生活,是一種自由。
電車慢慢地從橋上穿過一條河。橋下,根腳不穩的一棵棵柳樹彎着腰,它們那裡向黃褐色急流的枝條已坦然吐青了。
便道旁的樹木也披上了新綠,但還沒有使自己遮住一排排平房——那是由不慌不忙的人們不慌不忙地建造起來的相當牢固的磚瓦房。奧列格懷着羡慕的心情望着:住在這些房子裡的人多幸福啊!電車經過的街區都很漂亮:人行便道寬敞,林前馬路開闊。是啊,在一個玫瑰色的早晨,哪個城市會不使人悅目賞心!
街區的面貌漸漸變換:已不見林蔭馬路了,街道兩旁互相靠攏,窗外掠過一些不講究美觀和牢固的簡易房屋,這大概是戰爭前夕匆匆蓋起來的。就在這一帶,奧列格看到一條街道的名稱似曾相識。
怪不得有點熟呢:卓姐就住在這條街上!
他掏出紙質粗糙的小記事本,找到了門牌號碼。他又向窗外望去,並趁電車放慢速度的當口看到了那所房子:窗戶規格不一的一座兩層樓房,大門一直洞開着,也許已徹底毀壞,院子裡還有幾間耳房。
對,就在這兒。可以下車了。
在這座城市裡,他並非無家可歸。他被邀請到這兒來,被一位姑娘邀請!
可他繼續坐著,可說是心甘情願地接受這車身的顛簸和轟響。電車裡仍然沒有擠滿乘客。在奧列格的對面,坐著一位戴眼鏡的烏茲別克老人,他樣子非同一般,像是一個老學究。他從女售票員手中接過車票後,把它捲起來插在耳朵裡。
他就這樣坐著乘車,耳外露着粉紅色的小紙捲兒。在進入老城的時刻,奧列格由於看到這樣一個並非別出心裁的細節而益發感到心情愉快和舒坦。
街道顯得更窄了,一些矮小的房子鱗次櫛比。再過去,房屋連窗戶也沒有了,惟有一堵牆干打壘式的高高土牆,即使有房子高於土牆,也只看見用粘土抹得光滑的無窗戶的房子背面。土牆上只有小門或月洞——低低的,得貓着腰才能進去。從電車的踏板下到人行道只須一跳,而這裡的便道窄得僅有一步寬。
整個街道的寬度也只容得下一輛電車行駛。
這大概就是奧列格所要去的那個老城。只不過光禿禿的街上什麼樹也沒有,更談不上開花的杏樹了。
不能再丟失機會了。奧列格下了車。
現在他仍然能夠看到剛纔那種景緻,所不同的只是由於步行而速度慢些。在沒有電車吱軋當腳的響聲情況下,聽得見一種敲打鋼鐵的聲音。不一會兒,奧列格看見一個頭戴黑白小圓帽、身穿黑市棉袍、腰束粉紅圍巾的烏茲別克人。那人蹲在當街,把單線電車道的一條路軌當砧子,用鎚子敲打自己那把月鋤的邊緣。
奧列格停住了腳步,感慨不已:瞧這原子時代!直到現在,這裡也跟烏什一捷列克一樣,鋼鐵在生活中還是那麼稀罕,竟找不到比鐵軌更合適的砧子。奧列格注視着他,看這個烏茲別克人在下一輛電車到來之前是否來得及敲完。可是這個烏茲別克人一點也不着急,他細心敲打,而當電車帶著隆隆的響聲從下面開上來的時候,他就往旁邊閃開半步,等車過去之後就又蹲下來。
奧列格望着這耐心的烏茲別克人的脊背,望着他腰間那粉紅色的圍巾(這圍巾把天空全部粉紅色都吸收了,天空已變得碧藍)。跟這個烏茲別克人他連兩句話都說不上,但感情上卻把他當作一個愛幹活的兄弟。
在春天的早晨錘打鋤頭——這難道不是新生?
太好了!……
他慢慢走着,心裡感到奇怪:窗戶在哪兒。他想看一眼土牆裏邊。但是一個個小門都掩着,闖進去有多不便。突然,光線從一個小小的通道口把他照亮。
他彎下腰來,沿著有點潮濕的通廊走進院子。
沉睡的院落尚未醒來,然而,可以料想這裡充滿濃鬱的生活氣息。一棵樹下有一張固定在地上的長椅和一張桌子,散扔在那裡的兒童玩具都是相當時興的。自來水龍頭給這裡的生活帶來了生機。旁邊有洗衣服的水槽。
院子周圍全是窗戶——原來,房子倒是有很多窗戶,只是都朝院子開的。臨街一個窗戶也沒有。
奧列格在街上走了一陣,又穿過類似的一個通道口走進另一座院落。那裡的一切也是同樣的格局,有一個披着淺紫色被巾。細長的黑色髮辮拖到腰下的烏茲別克少婦在照料幾個孩子。她看見了奧列格,不過沒有理會。
於是他便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