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列格駝起了脊背,瘦削的肩頭突到前頭,腦袋耷拉著。
‘根多人都寫了……”
「是的。可是這兄妹倆說:讓我們考慮考慮。他們回到家裡,把團證往爐子裡一扔,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去流放地。」
西市加托夫那裡有了動靜。他攀位床架子,正在從坐盆裡站起來。
伊麗莎白·阿納托利耶夫娜急忙過去把那盆水端走。
奧列格也站起身來,在上床睡覺之前,他必然要到樓下去走一趟。
在樓下走廊裡,他從焦姆卡所住的那間小屋的門前經過。跟焦姆卡同住在這間屋子裡的另一個病人,做過手術以後於星期一死了,現在那個床位安排給剛開過刀的舒盧賓了。
這扇門一向關得很嚴實,但現在卻虛格着,裏邊黑洞洞的。晦暗中可以聽到很困難的呼嘯聲。而護士一個人影也不見:她們要麼在別的病人那裡,要麼睡覺去了。
奧列格把門縫開大些,探頭過去。
焦姆卡睡着。這是舒盧賓呻吟時發出的呼嘯聲。
奧列格進去了。走廊裡的幽光從半開着的門洞透進去一點點。
「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
呼吭聲停了。
「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您不舒服嗎?」
「啊?」猛然發出的這一聲也像是呻吟。
「您不舒服嗎?…要不要給您拿點兒什麼?……要開燈不?」
「是誰啊?」由於驚恐而引起一陣咳嗽,接着又是不停地呻吟,因為咳嗽把他震痛了。
「是科斯托格洛托夫·奧列格。」他已經走到床前彎下腰來,開始辨認枕頭上舒盧賓的大腦袋。「要不要給您拿什麼來?讓護士來嗎?」
“不——需——要,’將盧賓費力地吐出這幾個字。
他沒有再咳嗽,也沒有再呻吟。奧列格對屋子裡的晦暗愈來愈適應了,甚至能分辨出枕頭上的想發。
「我不會整個兒死去,」舒盧賓喃喃地說。「整個兒我不會死去。」
看來,他在說胡話。
科斯托格洛托夫在被子上摸到一隻發燙的手,輕輕地拍了拍:
「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您會活下去的!堅持住,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
「一小塊碎片,是嗎?……是一小塊碎片吧?……」病人在喃喃自語。
這時奧列格領悟到,舒盧賓並沒有說胡話,甚至還認出了他,而且再次提起手術前他們的最後一次談話。當時他曾說過:「有時候我是那麼清楚地感覺到我身上有什麼,就是說,我身上並非全都是我。好像有一種很難被摧毀的、十分崇高的東西在!似乎是一種『宇宙精神』的一小塊碎片。您沒有這樣的感覺嗎?」
第三十五章 創世的第一天
大清早,別人都還睡着的時候,奧列格就悄悄地起來了,按要求鋪好了床——把被套疊得方方正正,穿上了沉重的皮靴,跟着腳走出病房。
圖爾貢坐在爐上桌旁趴着睡覺——兩手交叉疊在一本翻開的教科書上,黑髮濃密的腦袋擱在胳膊上。
樓下的一個女工友老婦為奧列格開了浴室的門,他在那裡換上了自己那已有兩個月不曾穿過、變得有點陌生的衣服:一條舊的軍人馬褲、一件半毛的軍裝上衣、一件軍大衣。奧列格在勞改營裡的時候,這些衣服也都存放著不穿,所以還沒有完全磨破。他冬天的娼子不是軍帽,是到了烏什一捷列克以後才買的,由於尺碼太小,腦袋被箍得很緊。這一天想必會比較暖和,奧列格決定索性不戴帽子,因為戴上了之後他就真像個稻草人了。
他的皮帶也不是束在軍大衣外邊,而是束在軍大衣裏邊的軍裝上衣上,這樣,走在街上,他那樣子還會使人覺得是個複員軍人,或者是個從禁閉室裡逃出來的士兵。他把帽子裝在行李袋裏,這只從前線帶回來的粗布口袋已經很舊了,上面油跡斑斑,一處曾被青火燒穿,另一處是彈片窟窿的補丁,當初是奧列格的姑媽把它送到監獄裡來的,因為他要求不把任何好的東西送到勞改營去。
不過,剛脫下病號服以後,就連這樣的打扮,也使他顯得氣派、精神,似乎很健康。
科斯托格洛托夫急於儘快離去,免得被什麼事情耽擱。那和善的女工友老婦極去插在外門門把上的閂,放他出去。
他邁到台階上,停了下來。吸了一口尚未受到任何干擾和未被攪渾的清新空氣!他仔細一看,眼前是一個綠意漸濃、充滿了生機的世界!他把頭抬高一點,只見已經醒來、但卻藏在什麼地方的太陽把天空映得一片鮮紅。他把頭昂得再高些,則見滿天都是紡錘形的卷積雲朵,這真是千百年精心琢磨而成的工藝品啊,可惜的是總共只有幾分鐘的工夫就要飄散,僅有不多的幾個仰視的人才能欣賞到,也許,這只有科斯托格洛托夫一個人。
而一隻炯炯閃亮、姿態優美而清晰可見的小舟,正在漂越泛着碎錦、花邊、羽毛、泡沫的雲海,那是還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一彎殘月。
這是創世日之晨!世界之所以重新創造,僅僅是為了歡迎奧列格歸來:往前走吧!活下去!
僅僅有鏡子般明淨的月亮,還不能算是映照戀人的新月。
由於幸福,奧列格臉上綻開了笑容。他不是笑對任何人,而是笑對天空和樹木,滿懷即使是老人和病人也會沉浸其中的那種早春清晨的喜悅,順着熟悉的路徑走去,除了掃院子的一個老頭兒以外,沒遇見任何人。
他回頭看了看癌症樓。這座被幾株高高的、尖頂呈金字塔形的白楊半掩映的,由淺灰色的磚頭一塊塊砌起來的建築物,
70年來一點也沒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