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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佐娃怎麼也料想不到,自己熟悉到這等程度的事情,可謂正反裡外徹頭徹尾都瞭如指掌的事情,竟會如此倒轉過來,變成完全新奇和陌生的事情。她跟別人的病已經打了
30年的交道,其中足有
20年坐在愛克斯光屏幕前,看螢光屏上的映像,看底片上的攝影,看失神、哀告的眼睛裡的表情,對照化驗單和文獻資料,撰寫文章,跟同行辯論,與病人爭執——這只會使她自己的經驗和逐步形成的觀點愈益明確,醫學理論愈益連貫。她考慮的是病原和病理、癥狀、診斷、病程、治療、預防和預後,至于病人的抵抗、疑慮和恐懼,固然是可以理解的人類弱點,也能引起醫生的同情,但在衡量各種治療方法的利弊時就完全等於零,在邏輯的平方中根本沒有它們的位置。
迄今為止,所有的人體結構都完全相同,跟標準解剖掛圖所顯示的一樣。生命過程的生理學和感覺的生理學也完全相同。正常的以及偏離正常的一切,都可以從權威的著作中找到合理的解釋。
忽然,在僅僅幾天的時間裡,她自己的身體竟從這個協調的系統中躍了出來,掉在堅硬的地上,變成一隻沒有任何防衛能力的口袋,裏邊盛滿了隨時都有可能疼得叫喊起來的器官。
在幾天的時間裡,一切都倒了過個兒,她那依然是由充分瞭解的各個部分組成的機體,變得不可知而又令人害怕了。
在她兒子還很小的時候,她曾同他一起看過圖畫:一些最普通的家用器具,如茶壺、湯匙、椅子,要是畫的角度比較特別,就會認不出來。
現在,她自己的病情以及她在治療中所處的新地位,對她來說正顯得這樣難以辨認。現在,在治療中她已不能成為明理的指導力量,而是成為百般抗拒的不明智的阻力。她在承認自己得病的一開始,就像一隻被軋死了的青蛙。與疾病相處的最初階段,她簡直無法忍受:世界來了個底朝天,世間事物的整個序列都顛倒了。
人還沒有死,卻已不得不撇下丈夫、兒子、女兒沙}孫和工作,而正是她在工作中所使用過的器械今後將接連用到她自己身上。她不得不在一天之內放棄構成她生活內容的一切,然後還得像一個蒼白的幽靈似的忍受若干時間的折磨,對自己將是徹底完蛋還是重返人間,久久不得而知。
在她的一生中,似乎不曾有過任何歡樂和喜慶日子,有的只是工作和焦慮;然而,回顧起來,這段生活竟是如此美好,如今簡直難以同它分離,甚至想痛哭一場!
這個星期日對於她已不成其為星期日了,她整天都在使自己的內心為第二天的愛克斯光檢查作好準備。
星期一,根據事先的約定,
9點
3刻的時候,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同毅拉·漢加爾特以及一位住院醫師一起在愛克斯光室內熄了燈,開始讓自己在黑暗中先適應一下。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脫去了外衣,走到屏幕後面去。從女護理員手中接過第一杯鋇餐時,她沒有接穩,灑了一些出來:原來,她那曾經戴着膠皮手套在這裡堅毅有力地按過不知多少病人腹部的手,竟在發顫。
她所知道的一切方法都在她自己身上被重複使用接觸,按壓,轉側,舉手,呼吸。接着,他們把支架放低,叫她躺下,從不同的角度給她拍了片子。然後需要有一定的時間,讓造影劑沿著食道繼續擴散,而愛克斯光設備不應空等,所以住院醫師就讓自己的幾名定期照光的病人進來。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甚至還坐起來想幫她一下,但由於思想無法集中,也就沒能幫成。
隨後,又輪到她到屏幕後面去,喝鋇餐和躺下拍片子。
檢查並不是在通常那種肅靜的工作氣氛中進行,間或由醫生發出簡短的指示。其間,奧列先科夫不斷地說著笑話,時而跟兩個年輕的助手,時而跟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打趣,時而拿自己開心。他談到自己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怎樣因閙事而被攆出劇院。當時,年輕的莫斯科藝術劇院正在首次公演《黑暗勢力》,扮演阿基姆的那個演員柳鼻涕以及倒開包腳布的動作做得如此逼真,以致多爾米東特和他的一位朋友噓了起來。
他說,從那時起,每次到莫斯科藝術劇院,總擔心被認出來而再次被攆走。大家也都儘量多說話,免得在這種無聲的透視檢查之間的空隙出現令人壓抑的場面。不過,東佐娃能清楚地聽出,漢加爾特說話有點勉強、乾巴,對薇加她可是十分瞭解的!
然而,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豈不正是希望這樣!她抹了抹喝過鋇餐乳酪的嘴,再次宣稱:
「不,病人不應當瞭解全部情況!我一向這樣認為,現在也是如此。等你們需要討論的時候,我就離開這個房間。」
他們接受了這樣的安排,於是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走了出去,試圖找點事情做。她一會兒給放射科實驗員當幫手,一會兒又幫助整理病歷,要做的事情很多,然而今天她什麼事情也做不成。不一會兒,裏邊又叫她了,於是她懷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走進去,希望他們以令人高興的消息迎接她,希望感技·漢加爾特會如釋重負地擁抱她和祝賀她。但是,這一切並沒有發生,而只是又按照指示轉動身體,接受檢查。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在對每一項這樣的指示照辦的同時,又不能不加以思考,不能不試圖作出解釋。
「根據你們的檢查方法我就知道你們在我身上尋找什麼!」她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