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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這樣。」舒盧賓喘了口氣,讓自己坐穩些,語調也緩和些。「您倒說說,這一個個歷史時期的更迭究竟該怎麼解釋?人民還是這些人民,可是經過十來年工夫,全部政治熱情一落千丈,勇敢的衝動走向了反面,變成了怯懦的衝動。要知道,我從
1917年起就是個布爾什維克。
要知道,在唐波夫,我是怎樣奮勇地去驅散益什維克社會革命黨人控制的議會的,儘管那時候我們只能把兩個指頭塞進嘴裡打一聲電哨算是發出了衝鋒的號令。我還參加過國內戰爭。當時我們根本沒有考慮自己的生死!而且,我們簡直把為世界革命獻出生命看成是幸福!可是後來是怎麼對待我們的?我們怎麼會低頭的?再說,主要是向什麼低頭?是向恐懼低頭嗎?是向市場偶像?向劇院偶像?賭,我是個小人物,不必說了,可是娜傑日達驚斯坦丁諾夫娜·克魯普斯卡妮呢?難道她不明白,她看不見嗎?為什麼她不大聲疾呼?只要她出來講話,甚至她為此付出生命代價,那會對我們大家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也許我們就會變成另一個樣子,也許什麼都能頂住,事情豈不就不會愈演愈烈?而奧爾忠尼啟則怎麼樣?要知道,當年他可不愧為一隻雄鷹啊!無論是施呂瑟爾堡要塞,還是苦役,都未能使他屈服,可究竟是什麼把他阻擋住了,使他一次也沒有說出反史達林的話?他們寧願神秘地死去或自殺——這難道是勇敢嗎?請您給我解釋一下。」
“我哪能給您解釋呢,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我可不行……
這該由您給我解釋才對。”
舒盧賓嘆了口氣,試着改變一下坐在長凳上的姿勢。可是他這樣坐也疼,那樣坐也疼。
「使我感興趣的是另一個問題。就說您吧,您是革命後出生的,可是竟被關進了監獄。那您對社會主義感到失望了嗎?還是沒有!」
科斯托格洛托夫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舒盧賓騰出按在長凳上的那只已經疲軟無力的手,將它搭在奧列格的肩頭上。
「年輕人!千萬別犯這樣的錯誤!千萬別從自己的遭遇和這些殘酷的歲月得出結論,認為社會主義要不得。這就是說,不管您怎麼想,反正資本主義已被歷史永遠拋棄了。」
「在那裡…在那裡我們常常這樣議論:私人企業有很多好處。生活比較輕鬆,您說是不是?任何時候什麼都有。任何時候都知道要什麼可以到哪兒去找。」
「喂,您可要知道,那是庸人之見!私人企業非常靈活,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它只能在狹小的範圍內顯示好處。如果不把私人企業像用鐵錯那樣夾緊,它就會產生出野獸一般的人,產生出交易所的人物,他們的慾望和貪婪是無止境的。資本主義在經濟上注定滅亡之前,在道德上早已注定滅亡了!」
「不過,您知道,」奧列格晃了晃額頭,「慾望和貪婪都無止境的人,老實說,在我們社會裡我也見到過。而且,根本不是在有營業執照的手藝人中間。」
「對!」舒盧賓放在奧列格肩上的那隻手愈壓愈沉重。「問題在於究竟是什麼樣的社會主義?我們的彎子轉得很快,我們以為只要生產方式改變了,人也就一下子會改變。豈知完全是鬼迷心竅!人一點兒也沒有變。人是一種生物類型!要經過千年萬年人才會變!」
「這麼說,社會主義到底是怎樣的呢?」
“是啊,到底是怎樣的呢?豈不是個謎?有人說,是『民主的』,但這是一種表面現象:沒有指出社會主義的實質,而僅僅看到它的形式、政體類型。這僅僅是一個宣稱以後不再砍頭顱的聲明而已,至于社會主義將建築在什麼基礎之上,卻隻字不提。並不是商品充足就可以建成社會主義,因為人如果變成野牛,那就會把這些商品統統踩爛。社會主義也不是整天喋喋不休,呼叨仇恨的制度,因為社會生活不可能建築在仇恨的基礎上。
凡是年復一年心中一直燃燒着仇恨烈火的人,不可能從哪一天開始突然宣佈:『夠了!從今天起仇恨與我無緣,往後我只會愛。』不可能,他必定還要仇恨下去,找更接近的人來仇恨。您可知道赫爾維格的這樣一首詩:
Wir haben fang genug gellebt’
奧列格接下去念道:
「『Und wollen endllchhassen!』——這怎會不知道呢。我們在中學裡就學過。」
“對,對,你們在學校裡學過!不過這實在太可怕!在學校裡老師這樣教你們,其實完全應當顛倒過來:
Wir haben fang genug gehasst,Und wollen endlich lieben!去他媽的仇恨,我們終於要相愛了!——社會主義就該是這樣的。”
「這麼說,是基督教式的社會主義?」奧列格猜道。
「『基督教式的』——這種說法未免太過分了。以此自稱的政黨在曾經由希特拉和墨索里尼統治的社會裡打算靠什麼人、同什麼人一起去建設這樣的社會主義,我無法想像。上世紀末,當托爾斯泰一心要在社會上切實培植基督教思想的時候,他的希望卻原來與當時的現實格格不久,他的說教與現實生活沒有任何聯繫。可是在我看來:針對俄羅斯的具體情況,考慮到我們的省悟、懺悔和反叛,考慮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和克魯泡特金,只有一種社會主義才是正確的,那就是:道德社會主義!而且,這是完全行得通的。
」
科斯托格洛托夫皺起了眉頭:
「不過,這種『道德社會主義』該怎樣理解,怎樣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