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眼前這個時候?」在有合法權利的時候就這樣久久地彼此眼睛望着眼睛,無須移開視線,那可是太好了。「總的說來很糟糕。」
「究竟糟在哪裡?您指的是什麼地方?……」
就像一個朋友,她懷着同情和憂慮問他。但得到的將是當頭一律。奧列格已感覺到,她馬上就會挨上這一棒了。不管這淡咖啡色的眼睛裡怎樣充滿了柔情,這一律是怎麼也避不開的。
「精神上糟透了。糟就糟在我意識到自己為生命付出的代價太高了。而且,連您也助紂為虐,對我進行欺騙。」
「我??」
當人們彼此凝視着對方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一種完全陌生的特性就會顯示出來:你會驚奇地看到目光一掠而過時所發現不了的東西。眼睛彷彿失去了那層有色的保護膜,用不着說話也會使真情進發,怎麼也抑制不住。
「您怎麼能那樣苦苦勸我相信打針是必要的,而且說我反正不能理解打那種針的意義?可那有什麼不能理解的?不就是激素療法嗎,有什麼不能理解的?」
當然,像這樣對毫無戒備的眼睛搞突然襲擊,是不誠實的。但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問出點名堂來。她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閃爍,她惶然不知所措了。
於是,漢加爾特醫生——不,是藏加——把視線移開了。
就好像還沒被徹底擊潰的一個連隊從戰場上撤退了下來。
她看了看瓶子,但那有什麼可看的,血豈不是被關住了?她又看了看氣泡,但氣泡已不再上升。
於是她旋開螺絲。氣泡升起來了。大概到時候了。
她摸了摸從裝置垂向針頭的那一截橡皮管,似乎在幫助排除管子裡滯留的什麼。還往端頭下面墊了點棉花,使管子不致有一點點彎曲。這時她又用手中的橡皮膏把端頭貼在他胳膊上。還把橡皮管從他這隻手的像鈎子一般隨意翹着的指頭中間穿過,這樣也就使管子自然而然地固定住了。
現在薇加沒有必要再拿住橡皮管,也不必站在他身旁,不必望着他的眼睛了。
她臉色陰沉、嚴肅地調整了一下輸血裝置,使氣泡上升得稍微快些,接著說道:
「就這樣,別動彈。」
說完,她走開了。
她沒有走出房間,只是走出了他眼睛這個鏡頭所能捕捉的畫面。由於他不能動彈,他的視野裡只剩下:一隻帶各種裝置的支架,一瓶褐色的血漿,煙煙閃亮的氣泡,陽光照耀的窗子頂端,每扇
6格的窗子映在毛玻璃燈罩上的倒影,再就是有一個隱約可見的淡淡光影的整個天花板。
而薇加不見了。
但是他問的話沒有下文了,像一件什麼東西由於手腳不靈而沒有傳遞好。
所以她沒有接住。
奧列格還得繼續在這上面花工夫。
凝視着天花板,他開始慢條斯理地喃喃自語:
「要知道,我本來就已經失去了全部生活。既然直到骨髓裡我都記得自己是個永久的囚犯永久的罪人,既然命運不會為我帶來任何較好的前景,而且還要有意識地、人為地扼殺我身上的這種能力,那麼,何必去拯救這樣一條命呢?為了什麼?」
這話薇加全都聽見了,但她是在鏡頭之外。也許這樣更好:話比較容易說出口。
「先是剝奪了找的個人生活,現在還要剝奪我……傳種的權利。那我活着還有什麼用,誰還需要我?……豈不是廢物中的廢物!供人憐憫嗎?……去接受施捨嗎?……」
薇加沉默不語。
天花板上的那個光影,不知為什麼偶爾會顫動:莫非是邊緣在收攏,還是有一道皺紋掠過,似乎它也百思而不得其解。過後它又不動了。
透明的氣泡歡快地發出咕嘟聲。瓶子裡的血漿漸漸下降了。已經輸了四分之一。是女人的血。
伊琳娜·雅羅斯拉夫采娃的血。這人是個姑娘?還是老太婆?大學生?還是小商販?
「施捨·」
突然,仍在鏡頭之外的藏加說話了,她簡直不是反駁,而是在什麼地方要全身掙脫開來似的:
「要知道,這不是事實…您難道真的那麼想嗎?我不相信這是您的想法…您不妨捫心自問!您是受了別人的影響,否則您不會有這種思想情緒!」
他從來沒有聽到過她這樣激烈地說話。他沒有料到,她的話會這樣一針見血。
她驟然中止了自己的話頭,默不做聲了。
「那該怎麼想呢?」奧列格試圖小心地引導她繼續說下去。
噢,多麼靜啊!就連氣泡在密封瓶子裡的咕嘟聲也聽得見。
她感到說話很困難!她試圖越過這道鴻溝,可是力不從心,氣喘吁吁。
「總有人不是這樣想!哪怕為數不多,只是極少數,但畢竟不是這樣想的!要是全都這樣想.那還有什麼人可能相處?有什麼意思?……再說,那還活得下去麼…」
這最後一句話她又是絶望似地喊了出來——她終於越過了鴻溝。她似乎以自己的喊聲將他猛促了一下。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將他推了一下,為的是把他那守舊的笨重身軀推向誰一可以得救的彼岸。
於是,就像頑童用葵花稈做的投石器(其作用是加長胳膀)甩出去的一顆石子,甚至像戰爭最後一年長筒炮裡射出去的一發炮彈(先是轟隆一聲,咬咬地嘯叫,接着在高空中撲味撲味地響),奧列格騰空而起,按一條瘋狂的拋物綫飛行,掙脫了固有的束縛,掃除一切障礙,掠過自己一生的第一片荒漠和第二片荒漠,飛到一個闊別多年的地方。